季小雨第一次见到那只绒兔是在深秋的黄昏。玩具店橱窗的暖黄灯光下,它独自坐在打折区的角落,左耳不自然地耷拉着,胸前缝制的红布心歪歪斜斜,像是被哪个不耐烦的孩子随手缝上去的。放学的人流从她身后涌过,带起的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拍在橱窗上,绒兔玻璃珠做的眼睛反射着夕照,突然亮得惊人。
再看也变不出钱来。妈妈拽了拽她书包带,上周刚买过练习册。季小雨的指尖在玻璃上留下五个圆圆的雾斑,正好笼住绒兔灰扑扑的身影。回家路上经过菜市场,她盯着水产摊位上挣扎的鲫鱼,忽然说:它的眼睛和绒兔一样。
当晚的梦境里,绒毛蹭得她脸颊发痒。我叫阿心。兔子的三瓣嘴没动,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,因为这里...它用短爪子碰了碰胸前那颗歪歪扭扭的心,住着上个主人的回忆。季小雨伸手去摸,发现布心背面藏着道裂口,露出少许发黄的棉絮。
第二天全校大扫除,她在水池边捡到五枚沾着肥皂泡的硬币。玩具店老板正用鸡毛掸子清扫展示架,绒兔被倒扣在收银台上,肚皮缝线处露出半截标签。样品处理,三十八块。老板头也不抬地说。季小雨倒空书包,数学练习本里夹着的早餐钱、存了半年的钢镚、甚至去年庙会求的压岁铜钱,在玻璃柜台上堆成小山。
阿心住进季小雨床头抽屉的第三天,妈妈发现了那些消失的早餐钱。你就拿这个当早饭?捏扁的牛奶盒在垃圾桶里发出闷响。季小雨把绒兔藏在校服口袋里,数学课上被点到回答问题,站起来时兔耳朵从口袋边缘支棱出来,引得后排男生嗤嗤地笑。
深冬来临时,阿心成了最好的倾听者。季小雨把月考卷子折成纸船塞进它怀里,冰凉的玻璃眼珠挨着她发烫的掌心。爸爸过年会回来吗?她对着兔子耳朵小声问,窗外飘落的雪片在玻璃上融化成蜿蜒的泪痕。阿心胸前的红线突然崩开两针,漏出几缕棉絮,在暖气片的热风里轻轻颤动。
春节前的大扫除,妈妈从床底拖出个纸箱。这不是你表姐玩剩下的?她抖搂着掉毛的绒兔,红色布心在空中晃荡。季小雨抢回来时,整颗心突然脱落,一撮泛黄的棉花飘落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。箱底露出张泛黄的照片: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崭新的绒兔,背后是如今已经关张的儿童照相馆。
除夕夜,季小雨在厨房发现妈妈弓着背缝补什么。台灯下,阿心胸前的裂口被细密的针脚重新缝合,新换的猩红色绒布在灯光下像颗真正跳动的心脏。你小时候...妈妈突然开口,又止住话头,只是把穿好的红线在齿间抿了抿。电视里春晚倒计时的声音隐约传来,十二点的钟声里,季小雨感觉怀中的绒兔似乎变得温暖了些。
开学那天,她把阿心装进书包最里层。操场上的积雪开始融化,有个低年级女生蹲在跑道边哭,手里攥着撕破的美术作业。季小雨站在三步之外犹豫良久,最终掏出绒兔放在女孩膝头。它叫阿心,她学着梦里听到的语调,会把难过都吃进棉花肚子里。
放学时,她看见女孩正把绒兔举给同伴们看。阿心的玻璃眼珠映着夕阳,左耳不知何时竖了起来,胸前崭新的红心在风中轻轻摇晃。季小雨转身走向校门,没发现书包侧袋多了张折成方块的画,上面用蜡笔画着个穿校服的女孩和微笑的兔子。
梅雨季来临时,阿心开始了奇异的旅行。它出现在哭泣同学的课桌里,躺在生病老师的办公桌上,甚至有一次挂在失物招领处的钩子上晃荡。季小雨总能认出它——无论被洗得多干净,右耳根永远有块洗不掉的蓝墨水渍,像枚小小的胎记。
毕业典礼那天,她在储物柜发现阿心端坐在一叠旧课本上,怀里抱着张全班合影。绒兔的胡须沾着粉笔灰,玻璃眼珠里映着窗外的合欢树,树梢上今年第一只知了正褪去透明的壳。季小雨突然想起什么,翻到照片背面,看见自己一年级时歪歪扭扭的字迹:送给最好的朋友。
十年后的同学会上,已经成为幼师的班长神秘地塞给她一个礼物盒。拆开层层包装,褪色的绒兔安静地躺着,胸前红心里缝着张字条:请交给下个需要它的孩子。玻璃眼珠映着酒店水晶灯,恍惚还是当年橱窗里的模样。季小雨把脸埋进微微发霉的绒毛里,闻到了旧时光的气息。
回家地铁上,有个小女孩一直盯着她鼓囊囊的包。要看吗?季小雨取出阿心。女孩惊喜地发现兔子耳朵里藏着一粒已经融化的水果糖,糖纸上的生产日期显示是十年前。列车穿过隧道时,黑暗里响起稚嫩的声音:它在说话!季小雨微笑不语,只是摸了摸阿心右耳根的蓝渍,那里现在别着枚小小的教师校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