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雪第一次见到顾翩鸿是在北平最冷的冬天。那日大雪纷飞,琉璃厂的旧书铺里暖气不足,她裹着灰鼠皮袄,指尖冻得发红,却仍执拗地翻检着一册宋版《文选》。忽然有人从她身后伸手,抽走了她正要取的那本《玉台新咏》。
姑娘也爱看这个?声音清朗如碎玉投冰。
她回头,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,眉目如画,手中书册的封面上落着几点残雪。他左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痣,像是不小心溅上的墨点。铺子里的煤油灯昏黄,照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,却衬得那滴泪痣愈发明显。
先到先得。沈雪收回目光,转身去翻别的架子。她听见那人轻笑一声,将书放回了原处。
三天后,北平大学文学院的课堂上,沈雪再次见到了那颗泪痣。顾翩鸿站在讲台上,一袭藏青色长衫,正在讲建安风骨。粉笔灰沾在他的袖口,像细雪落在青石板上。他是新来的讲师,刚从剑桥回来,专攻六朝文学。
沈同学,下课时他叫住她,上次那本《玉台新咏》,我放在老马的书铺了。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,这是东安市场的豌豆黄,听说你喜欢。
沈雪没有接。她父亲是北平大学的教务长,早警告过她离这个洋派才子远些。顾翩鸿在伦敦出版的《六朝诗论》里公然批评现行教材守旧,已经惹恼了不少老先生。
顾先生认错人了。她低头快步离开,听见他在身后念: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......是《洛神赋》里的句子。
那年冬天格外长。沈雪常在图书馆遇见顾翩鸿,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摊着线装书,手边一杯清茶。有时抬头看见她,便用钢笔在纸条上写几句诗推过来。大多是庾信的雪花开六出,冰珠映九光,或是谢朓的余霞散成绮,澄江静如练。沈雪从不回复,但会把那些纸条夹在笔记本里。
二月末的一个雪夜,沈雪在文学院整理父亲的资料,出来时已是深夜。鹅毛大雪中,她看见顾翩鸿站在路灯下,黑色大衣上落满雪花,像一只停在雪地里的鹤。
我送你回去。他撑开油纸伞,伞面上画着红梅。沈雪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。
不必。她往后退了一步。
令尊今天在教授会议上提议解聘我。顾翩鸿的声音混在风雪里,因为我给学生讲了萧纲的《咏内人昼眠》。
沈雪愣住了。她知道那首诗,写的是女子午睡时的情态,在卫道士眼里确实有伤风化。
你为什么要教这个?
因为美。顾翩鸿的睫毛上沾着雪粒,美不该被埋没,就像雪落在地上,明知会化,还是要落。
那晚之后,沈雪开始偷偷去听顾翩鸿的课。他讲《世说新语》里的名士风流,讲《文选》里的锦绣文章,偶尔也讲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。他的课总是挤满学生,不少人专程从其他大学赶来。沈雪坐在最后一排,看他站在阳光里,粉笔灰像细雪般在他周身飞舞。
四月,北平的局势突然紧张起来。父亲严禁沈雪再去听顾翩鸿的课,说他有危险思想。沈雪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一份名单,顾翩鸿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,旁边写着疑似共党分子。
五月初的一个雨夜,沈雪冒雨跑到顾翩鸿的住处。小院里海棠花落了一地,被雨水打成暗红色。她敲门无人应答,推门进去,只见书桌上摊着一本《楚辞》,墨迹未干。砚台下压着一张纸条:雪:若问归期,巴山夜雨。
顾翩鸿消失了。有人说他去了延安,有人说他被秘密逮捕。沈雪在六月毕业,按父亲的安排嫁给了教育部一位官员的儿子。婚礼那天下着小雨,她穿着大红嫁衣,想起顾翩鸿说过,古代女子出嫁时要唱《桃夭》,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很多年后,沈雪在台北的旧书店里看到一本《六朝诗选注》,编者署名顾翩鸿。她翻开扉页,看见一行小字:献给雪,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句子,都化作了诗。书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,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: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
窗外突然飘起细雨。沈雪合上书,想起北平的雪,想起琉璃厂的旧书铺,想起那个站在路灯下、大衣上落满雪花的年轻人。她轻轻念出《洛神赋》的句子: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......
雨声渐密,像无数细小的足音掠过时光。沈雪把书放回架上,撑开伞走进雨里。伞是黑色的,没有红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