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角那家咖啡馆的玻璃门又一次被推开时,林絮正在数今日第七个穿红色外套的顾客。风铃叮当作响,带进来一阵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桂花香的风。她下意识抬头,看见一个戴贝雷帽的女人站在门口抖落伞上的雨水,呢子大衣下摆沾着几片银杏叶。
老样子?林絮擦着咖啡机问道,蒸汽在她指尖留下一小片红痕。
女人摇摇头,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:今天想请你尝尝这个。
纸袋里装着六块手工饼干,做成风向标的形状,箭头部分用巧克力标着东南西北。林絮拿起一块对着灯光看,发现饼干背面刻着细小的日期:2023.10.08。
我自己烤的。女人摘下贝雷帽,露出烫卷的短发,气象台说今天会刮北风。
林絮认识这个女人三个月了。自从九月初那场台风过后,她每周三下午都会来点一杯耶加雪菲,坐在靠窗第二张桌子画速写。有次林絮偷瞄到她的素描本,发现满页都是不同角度的街景,但总有个穿咖啡店制服的模糊身影出现在角落。
为什么是风向标?林絮掰开饼干,肉桂香气立刻溢出来。
因为上周三。女人用铅笔轻敲杯沿,你说想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时候,表情特别像小时候的我。
林絮的耳根突然发热。那天确实有过这段对话——当时女人问她为什么总盯着门口看,她随口说了句在看风向。其实她是在数穿红色外套的人,这是她缓解焦虑的奇怪方式。
咖啡馆的音响放着《Autumn Leaves》,萨克斯风吹散了雨声。女人突然把素描本推过来:送你的。
纸上画的是街对面的梧桐树,但所有落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舞,形成一条金色的河流。树下站着个清晰的背影,制服围裙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——那是林絮的习惯,她总是把点单笔别在口袋里。
我叫苏葵。女人在画纸角落写下名字,字迹像被风吹乱的树枝,在美术学院教透视学。
林絮的指尖蹭到了铅笔痕迹,一抹灰色留在她的虎口。她想起上周打烊时,确实看见苏葵站在雨里仰头看那棵梧桐,铅笔在掌心快速移动。那天林絮多煮了杯热可可,却最终没敢送出去。
雨势渐大,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街景。苏葵的咖啡见了底,杯底残留的泡沫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。林絮注意到她今天没戴婚戒,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浅的戒痕。
要续杯吗?林絮问得小心翼翼。
苏葵转动着空杯子:今天不了。她的目光扫过林絮胸前的名牌,林絮,你知道街心花园那个老风向标吗?
林絮当然知道。那个生锈的金属风向标立在广场中央,是这片街区的地标。她刚来这座城市时,常常迷路,全靠辨认风向标上的字母找到方向。
它明天就要被拆除了。苏葵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我想最后画一次它指向正西的样子。
林絮擦杯子的手停了下来。正西方向有家医院,上个月她母亲刚在那里做完手术。每个探望日她都会经过风向标,看着金属箭头在风中微微颤动。
打烊时雨停了。林絮发现苏葵的素描本还留在桌上,最新一页画着咖啡馆的俯视图,所有桌椅的延长线都指向吧台——她每天站立的位置。本子扉页写着一行小字:风向标永远知道回家的方向。
第二天阴云密布。林絮请了假,早早来到街心花园。工人们正在搭建围挡,那个锈迹斑斑的风向标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独。她数到第十三个穿红色外套的路人时,苏葵出现了,背着画板,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。
我带了热可可。林絮举起保温杯,加了两块。
她们并肩坐在长椅上,看着工人拆卸风向标的基座。苏葵的素描本上很快布满线条,但这次她画的是动态速写——金属箭头在最后一刻突然转向东南,仿佛在挣扎着留下什么讯息。
其实我结过婚。苏葵突然说,他在正西方向的医院工作。
林絮握紧了保温杯。杯身映出她们挨得很近的倒影,像两片即将重叠的树叶。
去年这个时候,他值完夜班回家,在街角被醉驾的车...苏葵的铅笔停在纸上,留下一个浓重的黑点,那晚刮的是西北风。
林絮想起母亲手术那天,自己在风向标下站了很久。金属箭头固执地指向西方,而她以为那是在指引医院的方向。
工人们开始搬运拆下的风向标。苏葵突然抓住林絮的手:快看!
在即将被放倒的瞬间,那个锈蚀的箭头突然在风中转动,最终停在正西方向。林絮感到苏葵的手在微微发抖,掌心有铅笔石墨的触感。
它记得...苏葵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林絮从包里取出那个素描本,翻到画着咖啡馆的那页:你漏画了一样东西。她指着窗玻璃的位置,每周三下午三点,阳光会在这里形成彩虹。
苏葵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像风吹散乌云后的第一缕阳光。她接过本子快速补充了几笔,果然,在窗框折射的光线里,出现了一道微小的彩虹,正好落在吧台后的人影肩头。
我母亲下周复查。林絮轻声说,要一起去吗?就在正西方向。
工人们装车的声响惊起一群鸽子。苏葵望着鸟儿飞远的方向,突然笑了:今天刮的是南风。
回咖啡馆的路上,她们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。林絮数着地砖的裂缝,苏葵数着路过的红衣服行人——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习惯。在第十三个红衣服走过时,苏葵轻轻勾住了林絮的小指。
风向标不在了。她说,但风还在。
橱窗映出她们交缠的手指,像两株在风中依偎的植物。林絮想起苏葵饼干上刻的日期——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,台风过境的清晨,她浑身湿透地推开咖啡馆的门,而苏葵递来的纸巾上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。
街角的梧桐又开始落叶,这次所有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