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涸,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。宋徽音用笔尖轻轻戳破那层薄膜,墨色便如黑夜般流淌开来。这是祖父留下的老松烟墨,据说能写出带着松香的字。她提笔悬腕,却在落笔的瞬间停住——宣纸上还留着上次临摹到一半的《兰亭序》,永和九年年字最后一竖只写了一半,像一把出鞘到中途又收回的剑。
宋老师,新到的学生到了。书童在门外轻声提醒。
徽音放下狼毫,看见一个穿藏青色校服的女孩站在廊下。女孩约莫十七八岁,扎着高高的马尾辫,怀里抱着卷轴,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珠子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——乌黑透亮,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。
我叫沈墨。女孩鞠了一躬,声音清冽,想学怀素的狂草。
徽音注意到她说而不是,这是个有分寸的孩子。她示意女孩展开带来的卷轴,竟是《自叙帖》的复制品,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,显然经常被翻阅。
为什么学狂草?徽音用镇纸压住卷轴一角。
沈墨的指尖抚过那些恣意奔放的笔画:因为规矩的字像笼子。
窗外银杏叶飘落,有一片正好落在狂来轻世界世字上。徽音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,也是这样站在祖父的书房里,说出一模一样的话。那时祖父只是叹息,说狂草最难的不是放,而是收。
第一堂课教基本笔法。沈墨悬腕的姿势很标准,但下笔太过用力,折处总是出现毛刺。徽音站在她身后,轻轻托住她的手腕:狂草不是用蛮力。她的手掌贴着女孩微凉的皮肤,感受到脉搏急促的跳动。
像这样。徽音带着她的手写下一竖,墨迹由浓转淡,末尾轻轻扬起,如飞鸟掠过水面。沈墨的发丝擦过她的脸颊,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
秋去冬来,沈墨的进步快得惊人。元旦那天,她带来一幅新作,是李白的《将进酒》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来字最后一笔横扫整张宣纸,墨色淋漓,仿佛真能看到滔滔江水。徽音却盯着落款处微微蹙眉——沈墨的印章盖歪了。
故意的。女孩眨眨眼,醉了的诗不该盖端正的印。
徽音想训斥她胡闹,却看见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。雪片落在窗棂上,让她想起祖父说过,最好的书法该有雪泥鸿爪的意境——既要留下痕迹,又不能太过刻意。
开春时,市里举办青年书法大赛。徽音推荐沈墨参赛,女孩却摇头:我的字还没学会回家。这是书法界的行话,意思是落笔后还能找回初心。那天她们争执到深夜,最后沈墨摔门而去,碰翻了砚台,墨汁溅在徽音珍藏的《祭侄文稿》复制品上。
徽音独自收拾残局时,发现地上有张对折的宣纸。展开来看,是幅未完成的《快雪时晴帖》,临摹得惟妙惟肖,唯独佳想安善善字少了一横。她突然明白沈墨在害怕什么——那孩子太擅长模仿,却不敢写出自己的风格。
比赛当天,徽音在展厅角落找到了沈墨。女孩穿着素白旗袍,正在偷偷抚摸展柜里的北宋拓本。去吧。徽音递上一支新笔,写你想写的。
沈墨参赛的作品叫《破茧》。当评委们展开那幅六尺长的宣纸时,全场哗然——这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法,而是将篆、隶、楷、行、草五种书体打碎重组,形成全新的视觉韵律。最震撼的是落款部分,沈墨用狂草写下自己的名字后,突然转为端正小楷:师从宋徽音。
颁奖典礼上,有记者追问创作灵感。沈墨看向台下的徽音,说了段让所有人愣住的话:我老师教过我,墨分五色。但直到我把所有规则都打破,才真正看见墨里有千种韵味。
回程的公交车上,沈墨靠着徽音的肩膀睡着了。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,手里还紧攥着金牌。徽音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,发现女孩的檀木手串不知何时少了一颗珠子。
第二天清晨,徽音在书房发现一个小锦囊。里面是那颗丢失的檀木珠,还有张字条:第一课您带我写的那个字,我练了三百遍。字迹不再是模仿任何名家,而是独属于沈墨的风格——柔中带刚,像新生的竹。
徽音把珠子穿进自己的手串,发现内侧刻着极小的字:墨以传韵。她望向窗外,春日的阳光正好照在那幅未完成的《兰亭序》上。那个停在半途的字,似乎正在等待一个新的开始。
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映出两个人的倒影。沈墨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,手里拿着两把毛笔:今天能教我雪泥鸿爪的写法吗?
徽音接过笔,发现笔杆上缠着细细的红线——这是书法界的古老传统,象征技艺的传承。她突然明白,原来最动人的书法不在纸上,而在这些墨色晕染的日常里。
先教你调墨。徽音往砚台里滴水,松烟墨要顺时针磨三百下,逆时针磨三百下。
沈墨凑过来看,她的发梢扫过徽音的手背,像毛笔轻轻掠过宣纸。两种不同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,一种是院里的金桂,一种是女孩洗发水的味道。徽音恍惚觉得,这大概就是的真意——当千种线条相遇,万般浓淡相融,终会写出独一无二的人生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