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血,泼洒在“锈蚀峡谷”尽头那片扭曲的金属废墟上。风卷起铁锈色的沙尘,抽打在“追猎者”号粗糙的装甲板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、烧焦的线路板和某种难以名状的、类似腐烂水果的甜腻气味,这是重度污染区的标准气味。
诺拉摘下厚重的防护头盔,露出一张被汗水、油污和疲惫刻满沟壑的脸。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却锐利得像两把冰锥,死死盯着全息战术屏上那个闪烁的、代表高浓度净化能源的信号源。信号源的位置,与古老星图上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坐标完美重合——泽塔星区,无人地带,标记为“苏尔的庄园”。
“苏尔……”诺拉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,干裂的嘴唇泛起一丝苦涩。在废土世界的流浪者传说中,“苏尔的庄园”是一个混合了天堂与地狱色彩的谜。有人说那里是旧世界遗老建造的、拥有独立生态圈的纯净乐土,是废土上最后的伊甸园;也有人说那里是某个疯狂科学家的基因改造实验场,充斥着扭曲的变异体和致命的陷阱;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,庄园主人“苏尔”早已不是人类,而是一个依靠吞噬闯入者生命能量存活的、某种非人存在。
诺拉不在乎传说。她只在乎那个信号源代表的东西——足以让“追猎者”号维生系统再运行五十年、或者能让她在黑市换来一张离开这片死亡星域船票的、巨量纯净能源。她的飞船严重受损,补给将尽,身后还有像鬣狗一样嗅着血迹追来的掠夺者团伙。找到“苏尔的庄园”,是她唯一的生路。
“猎手,分析信号特征,扫描周边环境。”她的声音因长期缺乏净水而沙哑。
“分析中……信号稳定,频谱纯净度极高,不符合已知任何自然或常规人造能源特征。周边区域辐射指数超标,地质结构不稳定,检测到多重低强度能量屏障,模式……未知。建议:极端谨慎。”AI“猎手”的合成音冰冷而精确。
未知,意味着危险,也意味着机会。诺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狂热。她启动引擎,“追猎者”号发出沉重的轰鸣,像一头受伤的钢铁巨兽,挣扎着冲进峡谷尽头那片扭曲的光晕——能量屏障的入口。
穿越屏障的瞬间,巨大的过载让诺拉眼前一黑。当视野恢复时,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屏障之后,并非想象中的钢铁堡垒或变异丛林,而是一片……宁静到诡异的田园风光。
天空是一种柔和的、仿佛被过滤过的蔚蓝色,漂浮着絮状的白云。空气清新得让人窒息,带着青草、湿润泥土和淡淡的花香,没有一丝污染区的恶臭。目光所及,是修剪整齐的、绿得有些不真实的草坪,蜿蜒的碎石小径,以及一片片规划得如同几何图案的花圃,里面盛开着各种颜色鲜艳、形态完美的花朵,像是刚从植物图鉴里走出来。远处,一座线条简洁流畅、覆盖着太阳能板的白色建筑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安静得像一座坟墓。
这里太干净了,太安静了,太……完美了。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。诺拉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突突声。她降低高度,小心地悬停在庄园边缘。探测器显示,这里的辐射值为零,空气质量优,环境中性温和得不像这个崩坏的世界该有的样子。
“扫描建筑内部。”
“扫描受阻。建筑外层有高强度匿踪涂层和反扫描场。无法获取内部结构数据。检测到微弱的生命迹象……数量,一。位于建筑中心区域。”
一个生命迹象?庄园主人苏尔?
诺拉将“追猎者”号降落在草坪上,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重型脉冲步枪,检查了能量电池,深吸一口这“甜美”得可疑的空气,推开了舱门。靴子踩在柔软的草地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,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她沿着碎石小径,警惕地走向那座建筑。路边的自动灌溉系统正在喷水,细密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。一切都井井有条,自动化程度极高,看不到任何人工维护的痕迹。这更像一个高效运转的机器农场,而非一个“家”。
建筑入口是一扇光滑的合金门,没有任何可见的锁具或门铃。当诺拉靠近时,门无声地滑开了,露出后面一条明亮、洁净得反光的走廊。
“猎手,保持外部警戒,随时准备接应。”诺拉低声下令,握紧了步枪,侧身闪了进去。
内部比外面更加静谧。温度恒定,光线柔和,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响。走廊两侧是透明的玻璃墙,后面是各种诺拉从未见过的、生机勃勃的植物,有些甚至还在发光。没有灰尘,没有杂物,只有冰冷的效率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。
她沿着走廊深入,心跳逐渐加速。那个唯一的生命迹象源越来越近。
最终,她停在一扇虚掩着的、厚重的木制房门前——这是她进入这里后见到的唯一非金属材质的东西。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,还有一丝……极其微弱的、类似旧纸张和草药混合的气味。
诺拉用枪口轻轻推开门。
房间很大,布置得却意外地……古朴。四壁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,塞满了纸质的书籍。一张宽大的书桌上散落着一些图纸和古老的书写工具。房间中央,背对着她,坐着一个人。那人坐在一把样式古老的轮椅上,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,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。他(或者说“它”)正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望着窗外那片过于完美的花园。
“你来了。”一个苍老、温和,却带着一种非人平静感的声音响起,没有回头,“比我预计的晚了……三天。”
诺拉心中一凛,枪口瞬间抬起:“你是谁?苏尔?”
轮椅缓缓转了过来。坐在上面的,是一位面容极其苍老的男性,皮肤布满深深的皱纹,像干枯的树皮,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、明亮,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……疲惫。他穿着简单干净的亚麻衣服,双手交叠放在毯子上。
“是的,我是苏尔。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苏尔留下的……管理者。”他微微一笑,笑容里没有温度,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,“欢迎来到我的庄园,诺拉·凯恩。‘追猎者’号的船长,或者说……最后的‘净土追寻者’之一。”
诺拉的心脏猛地一沉。对方不仅知道她的名字,还知道她的飞船代号,甚至……她的潜在目的?“你监视我?”
“监视?”苏尔轻轻摇头,目光掠过诺拉紧握的步枪,没有一丝波澜,“不需要。当你们进入这片星域时,你们的命运轨迹,就已经被计算在内了。能源信号是我发出的诱饵,或者说……邀请函。”
“邀请函?为了什么?”诺拉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这个老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,不是武力上的,而是某种……掌控一切的、神只般的冷漠。
“为了观察,为了记录,也为了……一个选择。”苏尔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旧世界已经死了,诺拉。外面那片废土,是它腐烂的尸体。而这里,是我试图保存的……一个样本,一个关于文明可能走向的、纯净的‘模型’。我花了毕生精力,甚至更久,建造了它,维持着它脆弱的平衡。”
他抬起枯瘦的手指,指向窗外的花园:“你看,没有污染,没有争斗,没有衰败。一切都在精确的控制下,达到最优化的和谐。这是理性与科技所能创造的……终极宁静。”
诺拉看着窗外那片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花园,又看向苏尔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睛。她突然明白了。这里不是伊甸园,而是一个更精致的牢笼。苏尔,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存在,已经将自己和这个“庄园”捆绑在了一起,他\/它成了这个封闭系统的神,同时也成了它最孤独的囚徒。
“你引诱我来,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?”诺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,“看我外面的同胞在泥泞里挣扎,而你在你的玻璃罩子里欣赏永恒的落日?”
“不全是。”苏尔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,那是一种……近乎渴望的波动,“我邀请你,是因为你身上有这里缺乏的东西。混乱,不确定性,求生的野性……这些被我认为是文明毒瘤的特质,或许……也是它最终缺失的一环。完美的系统,最终会死于完美的寂静。我需要一点……‘噪音’。”
他缓缓抬起手,掌心向上。一个全息界面在他手中展开,上面显示着两个选项:
选项一:接受馈赠。获得庄园能源核心的一部分,足以让你修复飞船,离开这里,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。作为交换,留下你关于此地的一切记忆。
选项二:留下。成为庄园的一部分,接替我,成为新的‘苏尔’。你将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,和维持这片‘净土’的职责。外面的世界,与你无关。
诺拉看着那两个选项,感觉血液都快要凝固了。这是一个陷阱,一个精心编织的、针对绝望者的陷阱。无论选择哪个,她都将在某种意义上“死亡”。遗忘,或者被同化。
她看着苏尔那双洞悉一切却又空洞的眼睛,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宁静,想起了废土上挣扎求生的面孔,想起了“追猎者”号船舱里那张磨损的星图,上面标记着一个个可能同样充满危险、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星域。
完美的囚笼,还是充满痛苦的自由?
她缓缓放下了举着的步枪,但手指却握得更紧。她抬起头,迎上苏尔的目光,一字一顿地说:
“我拒绝你的选择。”
苏尔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,虽然极其短暂。
诺拉转过身,不再看那虚假的花园,也不再看那个孤独的神只,大步向外走去。
“外面的世界或许是一片废墟,”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,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,“但那至少是真实的废墟。我的命运,该由我自己,在真实的泥泞中去寻找,或者……终结。而不是在你这个精致的坟墓里,进行二选一的游戏。”
她没有回头,径直走向自己的飞船。她知道,掠夺者可能就在屏障外等着她,前途未卜,生死难料。
但当她重新启动“追猎者”号,冲破能量屏障,再次感受到废土灼热而污浊的风吹打在脸上时,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尽管那空气带着铁锈和腐败的味道。
这才是真实。充满危险,也充满可能。
“猎手,设定航线,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她拉动操纵杆,飞船发出咆哮,冲向血色夕阳下的荒原。
“苏尔的庄园”在她身后缓缓消失,如同一个短暂而诡异的梦。那是一个提供完美答案的陷阱,而她,选择了充满疑问的真实世界。对诺拉而言,在真实的废墟上寻找渺茫的希望,也远比在虚假的乐园里享受永恒的寂静,更像活着。她的庄园不在某个坐标上,而在她飞船驶向的、未知的星空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