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午后,阳光透过“锦云轩”雕花木窗上糊着的桑皮纸,变得柔和而朦胧,静静地洒在铺着靛蓝土布的长条案上。空气里浮动着新煮的蚕茧散发出的、略带腥甜的蛋白质气息,混合着植物染料的青涩味道和旧木料温厚的沉香。案上,几匹刚刚从染缸里取出、还带着湿润水汽的绸缎,像一道道凝固的溪流,泛着或深或浅的、柔和的光泽。
苏绣娘坐在案前,手中拈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,针尖穿着极细的杏黄色丝线,正对着一块绷紧的素白软缎,凝神屏息。她的指尖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紧张,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丝线走向的精确控制。针尖落下,提起,缎面上便留下一小段饱满而富有弹性的杏黄色针迹,与之前绣好的浅绿枝干、粉红花苞相连,渐渐勾勒出一小截杏花初绽的娇嫩姿态。她的动作流畅而沉稳,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从容,仿佛不是在刺绣,而是在与丝绸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。
她是“锦云轩”的掌事,也是苏家刺绣的第四代传人。这间老字号绸缎庄兼绣坊,在江南这座古镇上已屹立百年,以出产质地优良的绸缎和精湛的苏绣工艺品闻名。然而,近些年来,机器印花布料以低廉的价格和丰富的图案汹涌而来,游客们更偏爱那些色彩鲜艳、带有卡通图案的“新式”纪念品,对耗时耗力、价格不菲的传统手工刺绣,问津者日渐稀少。坊里的老师傅一个个退休,年轻学徒却招不到,即便招来,也耐不住这份需要极大耐心和寂寞的活计,做不长久。苏绣娘守着这份祖业,如同守着一艘在时代浪潮中渐渐搁浅的老船,心中时常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惆怅。
她正在绣的,是一幅定制的小插屏,主题是常见的“杏林春燕”。客人是位念旧的老主顾,要求用最传统的针法,绣出“老味道”。苏绣娘依言而行,用的是祖传的配色谱,套针、抢针、滚针……每一针都恪守古法,力求工整精致。花是那个花,鸟是那个鸟,形神兼备,无可挑剔。但她绣着绣着,心里却隐隐觉得缺了点什么。这花鸟,美则美矣,却像是从古画上拓下来的,带着一种博物馆里标本般的、规整而缺乏生气的“韵”味。是“工艺”的极致,却少了“生命”的灵动。
她轻轻放下针,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,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。院子里,那棵老杏树正值花期,满树粉白,开得喧闹而肆意。春风拂过,花瓣如细雪般簌簌飘落,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。阳光透过花枝,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,明明灭灭。几只燕子衔泥归来,在檐下穿梭,剪尾划过空气,留下迅疾而优美的弧线。
这一刻的生机勃勃,与手中绣绷上那虽精致却凝固的图景,形成了微妙的对比。苏绣娘的心微微一动。她想起曾祖母留下的绣谱中,除了严谨的针法图解,偶尔在页边空白处,会用极细的笔触,草草勾勒一两笔风竹的摇曳、水波的涟漪,旁边注着“观其势,取其神”之类的小字。真正的“韵”,或许不在于分毫不差地复制形态,而在于捕捉那瞬息万变的“势”与“神”?
一个大胆的念头,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在她心中漾开涟漪。她重新拿起针,却没有再去碰那幅即将完成的“杏林春燕”。她另取了一小块做样品的素绸,绷在小一些的绣架上。这一次,她没有预先画底稿,也没有严格遵循配色谱。
她回忆着刚才窗外看到的景象——不是一朵花的具体形态,而是阳光穿过花瓣时那种半透明的质感;不是燕子的精确轮廓,而是它疾飞时那种一掠而过的动态。她选了一种极浅的、近乎透明的米黄色丝线,用极其稀疏的散套针法,绣出阳光弥漫的背景氛围。然后,用深浅不一的粉白丝线,以略显“潦草”却方向一致的针脚,表现花瓣被风吹拂时的那种集体朝向和朦胧感。甚至,她大胆地留出了一些细小的空白,模拟光斑的效果。对于燕子,她只用寥寥数针抢针和施针,勾勒出翅膀扇动的模糊轨迹和剪尾的尖锐力度,不求形似,但求神速。
她绣得很快,几乎是凭着直觉和当下的感受。针法不再是束缚,而是表达的工具。当她停下针时,绸面上呈现的,并非一棵具体的杏树或一只清晰的燕子,而是一种春日午后、光与风、花与鸟交织在一起的、流动的“意”和“韵”。画面有些“虚”,有些“不完整”,却充满了空气感和生命力,仿佛能让人感受到拂面的微风、听到燕子的呢喃、闻到杏花的淡香。
她将这块小样品与旁边那幅工整的“杏林春燕”并置。前者是“技”的展示,后者,却有了“艺”的魂。她为这块小样品起了个名字,叫“春韵”。
恰在此时,一位来自大城市的年轻设计师来古镇采风,偶然走进“锦云轩”,一眼就被这块“春韵”样品吸引住了。她惊叹于这种将传统刺绣与现代审美意识结合的尝试,与苏绣娘相谈甚欢。两人一拍即合,决定合作开发一个小的系列,将这种写意化的“韵”感刺绣,应用于现代服饰和家居饰品上。
消息传开,起初坊间有些老师傅摇头,觉得这是离经叛道,失了苏绣的根本。但渐渐地,一些追求独特品味和人文气息的顾客,开始对这种既有东方神韵又不失现代感的新式绣品产生兴趣。“锦云轩”的生意,竟因此有了一丝起色,还吸引了一两个真心喜爱这种风格的年轻人前来拜师学艺。
苏绣娘依旧会绣那些工整的传统图案,那是根基。但她更多的时间,开始用于观察自然,捕捉光影,将那份鲜活的“春韵”融入针线。她明白,祖传的“绸”是载体,是筋骨;而真正能让这“绸”焕发生命的,是那份源于真实感受、与时俱进的“韵”。守住“绸”的质,更要悟得“韵”的真。这或许,才是“杏韵春绸”能在新时代继续流淌下去的、真正的源泉。
窗外,杏花已开始凋落,绿叶渐浓。但苏绣娘知道,只要心中常驻对美的感知与创造的勇气,这“锦云轩”的春天,便不会落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