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瞬间,姜妍感到一种近乎野蛮的快乐。那是一种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钴蓝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在亚麻布粗糙的肌理上横冲直撞,覆盖了底下尚未干透的柠檬黄,混合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。这不是她惯常的风格。她的画,曾经是画廊里备受追捧的精致与忧郁,是低饱和度的灰调子,是克制的笔触和充满隐喻的构图。评论家称赞它们“充满哲思的静谧”,但只有姜妍自己知道,那“静谧”之下,是日渐干涸的泉眼和近乎窒息的感觉。
三个月前,那场为她赢得声誉巅峰的个展结束后,她对着空荡荡的、只剩下雪白墙壁的展厅,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虚无。成功的香槟气泡散去,留下的是日复一日面对空白画布的恐惧。她画不出东西了。不是没有技巧,而是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勇气。她觉得自己像个高明的模仿者,模仿着那个名叫“姜妍”的、被市场认可的艺术家,而真正的自己,早已不知所踪。
于是,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光鲜亮丽的城市,搬进了这间位于海边悬崖上的旧画室。画室是祖父留下的,以前是个小仓库,几乎废弃。巨大的窗户正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,推开窗,咸腥而猛烈的海风便长驱直入,将画架上未干的画吹得哗哗作响。这里没有画廊经理的催促,没有评论家的审视,没有需要维持的“风格”。有的,只是天地、海风,和最原始的表达冲动。
起初,她依然习惯性地绷好画布,用铅笔打着精细的草稿,调色盘上的颜色也依旧是那些安全的、优雅的灰。但海风不管这些,它蛮横地吹乱她的头发,也仿佛要吹散她脑中那些僵死的条条框框。一次,她正对着一幅构图完美的海景素描发愁,一阵强风猛地灌入,吹倒了旁边的松节油瓶,浓稠的液体泼洒出来,瞬间污损了画布一角。
姜妍懊恼地低呼一声,下意识想用布去擦。但就在那时,她看着松节油肆意流淌的痕迹,看着它与未干的颜料混合、渗透,形成一种意料之外的、充满动感的纹理,心中某处突然被击中了。那种不受控制的、偶然性的美,带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,正是她那些精心绘制的作品里最缺乏的东西。
她放下布,盯着那“污渍”看了很久。然后,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——她抓起手边一支最宽的板刷,蘸满未经调和的群青,毫不犹豫地、大刀阔斧地抹在了画布上!动作近乎粗暴,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快意。颜料厚重地堆积、流淌,覆盖了之前的素描,也覆盖了那处意外。一种久违的、纯粹属于绘画本身的冲动,像被解开了封印,从心底喷涌而出。
从那天起,姜妍的绘画方式彻底改变了。她丢开了铅笔和橡皮,直接与色彩和画布肉搏。她不再追求形象的准确和构图的平衡,而是追逐着风的感觉,追逐着内心瞬息万变的情绪。喜悦时,她用明亮到刺眼的铬黄和橘红,大块大块地涂抹,仿佛要把阳光都留在画布上;愤怒或压抑时,深红、赭石、煤黑被搅合在一起,用刮刀狠狠堆砌,形成厚重而充满张力的肌理;平静时,则是各种层次的蓝与绿,柔和地交织、渗透,像海浪温柔的呼吸。
她的调色盘变得前所未有的“脏”,各种颜色肆意混合,却意外地呈现出丰富而和谐的中间色调。她的画笔也不再局限于画笔,手指、抹布、刮刀,甚至海边捡来的树枝,都成了她表达的工具。“恣彩”——任凭色彩恣意流淌、碰撞、融合,成为她创作的唯一准则。而“逐风”,既是描绘窗外那永不停歇的海风,也是追逐内心那不受拘束的、自由的风。
画室里堆满了新作,几乎没有一幅是“完成”的,或者说,它们处于一种动态的、“正在生长”的状态。有些画,今天看着满意,明天可能就被新的色彩覆盖。颜料滴得到处都是,地板、墙壁,甚至她的衣服和脸上,都沾满了斑斓的色点。她像个快乐的野人,沉浸在色彩与风共同编织的狂想曲里。
偶尔,会有附近的渔民好奇地趴在窗口张望。他们看不懂这些“乱七八糟”的颜色,但会憨厚地笑着说:“妹子,画得真热闹,跟咱出海遇上大风浪似的!”姜妍会笑着递给他们一瓶水,觉得这朴素的评价,比任何专业的艺术评论都更贴近她作品的本质。
这天下午,风暴将至。天空阴沉下来,乌云低垂,海风变得格外狂暴,卷起巨浪,狠狠拍打着悬崖。姜妍站在画室中央,面前是一幅巨大的、还未命名的画作。画布上充满了力量感的漩涡和冲突的色块,正是此刻窗外天海的写照。但她总觉得还缺点什么,一种能将所有激烈情绪凝聚起来的核心。
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,几秒后,滚雷炸响。在那一瞬间的极致光亮中,姜妍看到汹涌的海面上,有一叶小小的渔船,正顽强地与风浪搏斗,像一枚不屈的黑色音符。
就是它了!
她几乎是扑到调色盘前,挤出一大坨纯白的颜料,不加任何调和,用刮刀挑起,毫不犹豫地在画面中央那最混乱、最黑暗的色域,狠狠划上一道坚定、锐利、近乎粗暴的白色笔触!这道白色,像闪电,像风帆,像一种在狂乱中升腾而起的精神,瞬间点亮了整个画面,将所有“恣”放的色彩统摄于一种强大的生命力之下。
风停了,雨哗啦啦地落下来,敲打着玻璃窗。姜妍放下刮刀,退后几步,看着眼前的画。胸口剧烈起伏,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。但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明亮的光芒,那是创作极致宣泄后的疲惫与满足。
她为这幅画取名——《逐风》。
她知道,回到城市、面对艺术市场的日子终会到来。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。她的调色盘上,永远会为那些“不优雅”却充满生命力的颜色保留位置;她的画布上,将永远回荡着悬崖边的海风。恣彩逐风,不再是逃离,而是她与这个世界、与内心真实自我对话的全新语言。这种语言,或许喧哗,或许不被理解,却无比真实、自由,且充满了色彩的温度与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