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天色灰蒙蒙的,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净的旧棉絮。不到下午四点,日头就已倦怠地沉到西山背后,只留下些惨淡的余晖,很快便被从河谷里漫上来的湿冷雾气吞噬得干干净净。白水村窝在山坳里,此刻更是被裹了个严实。那雾不是乳白的,带着点河泥和柴火烟混合的灰黄色,浓得化不开,几步之外就瞧不清人形,只听得见近处零星的犬吠和自家院里鸡鸭归笼的扑棱声。
村东头的老白家,院门虚掩着。堂屋里,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驱散着一隅昏暗。白秀珠坐在靠墙的条凳上,身上已经换好了那件衣服——一件老式的、对襟盘扣的棉袄,颜色是极其扎眼、甚至有些刺目的银白色,布料是那种带着细微光泽的绸缎,在昏暗的灯光下,幽幽地反着光。袄子尺寸明显大了,套在她单薄的身架上,空荡荡的,更衬得她脸色苍白。
她娘站在她面前,最后一颗盘扣怎么也扣不严实,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,试了几次,终于放弃,叹了口气,替她理了理领口。那冰凉的绸缎触到脖颈,秀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。
“珠啊,忍忍,就一会儿。”她娘的声音干涩,带着哭腔,“送走了……送走了就好了。”
秀珠没吭声,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。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,外面是翻滚涌动的浓雾,什么也看不见。她知道,村里几个主事的叔伯,还有请来的那位眼神浑浊的老道士,都在院门外候着。只等时辰一到,就要把她从这屋里带出去,沿着村中间那条石板路,一直走到村口的白水河边,完成那个仪式——“送银妆”。
这是白水村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规矩。说是村里若连续三年收成不好,或人畜多病,便是触怒了河神,需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,穿上这身世代相传的“银妆”,在腊月二十三这天,由雾最大的时候送入河中,以平息神怒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。被选中的姑娘,叫“银妆女”。
荒唐!愚昧!秀珠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。她读过书,到镇上的中学上过学,知道什么是科学,什么是迷信。可这话她不敢说,也不能说。村里人都信这个,连她爹娘,尽管哭得死去活来,却也认了命,觉得是她“命里该有这一劫”。反抗?整个家族都会在村里抬不起头,爹娘往后还怎么活?
雾越来越浓了,从窗缝门隙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,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彻骨的寒意。堂屋里的空气也像是凝固了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院门外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,夹杂着低沉的交谈,像鬼魅的低语。时辰快到了。
秀珠的心跳得像擂鼓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不甘心!她才十八岁,她还想继续读书,还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,而不是像一件祭品一样,被这愚昧的规矩吞噬。
忽然,她想起半个月前,村里唯一支持她读书、常偷偷塞给她旧报纸看的五保户白爷爷,在弥留之际,曾拉着她的手,气若游丝地说过一句话:“珠丫头……那银妆……腰封夹层……有东西……是……是地图……”
当时她只顾着伤心,没细想。此刻,这句话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火星!
地图?什么地图?为什么在银妆里?
就在这时,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浓雾裹着几个模糊的黑影涌了进来。为首的是村支书白老大,面色凝重,身后跟着老道士和几个壮年汉子。冰冷的雾气瞬间充满了堂屋。
“时辰到了,秀珠,走吧。”白老大的声音没有波澜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她娘“哇”一声哭了出来,被她爹死死拉住。
秀珠猛地站起身,银妆的下摆扫过地面。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,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。她没有走向门口,反而迅速伸手探向腰间那宽大的腰封,手指摸索着,果然在厚厚的夹层里,触碰到一小块硬硬的、方方的东西!
她用力一扯,“刺啦”一声,腰封的线脚崩开,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、颜色发黄的厚纸片掉了出来!
所有人都愣住了,包括正要上前架住她的汉子们。
秀珠飞快地捡起纸片,展开。那果然是一张手绘的地图!笔墨已淡,但线条清晰,标注着山脉、河流,还有一个醒目的红点,旁边用小字写着“出路”!
白老大脸色一变,厉声道:“秀珠!你干什么!拿的什么东西!”
老道士浑浊的眼睛也眯了起来,闪过一丝惊疑。
秀珠将地图紧紧攥在手里,心脏狂跳,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她扬起头,迎着白老大逼人的目光,声音因紧张而颤抖,却异常清晰:“白支书!这根本不是祭河神!你们看看这地图!这‘银妆’,这规矩,根本不是求神!是……是逃难的路引!”
她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潭。堂屋里一片死寂,连她娘的哭声都停了。
“胡说八道!”白老大反应过来,怒喝道,“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!快把东西放下!”
“老祖宗?”秀珠豁出去了,指着地图上的标注,“这山,这河,跟咱们现在对得上吗?这‘出路’指向的是山那边!我听白爷爷说过,很久很久以前,咱们祖上是为了躲避兵灾才迁到这深山里来的!这‘送银妆’,根本不是祭神,是当年为了迷惑追兵、让年轻族人能趁机沿着秘密路线逃离的障眼法!这银妆颜色扎眼,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的!这地图,就是给‘银妆女’指路的!”
她的话如同惊雷,炸得众人目瞪口呆。一些年纪大的村民面面相觑,似乎想起了某些模糊的、代代口传却与现行说法不同的只言片语。
浓雾依旧包裹着老白家,堂屋里的灯光在雾气中显得更加朦胧。一场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“仪式”,在这一刻,因为一件衣服里隐藏的地图,和一个少女绝境中的勇气,露出了它被岁月掩埋的、截然不同的真相。
秀珠紧紧攥着那张发黄的地图,像攥住了唯一的生机。她知道,真正的较量,现在才刚刚开始。她要撕开的,不仅仅是这件银妆,更是这笼罩了白水村上百年的、比雾更浓的愚昧之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