伦敦的十一月,雾是常客。但今天的雾不同往常,它不是那种诗意的、奶白色的轻纱,而是一种浑浊的、黄灰色的浓稠物质,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烟尘混合的气味,沉甸甸地压在泰晤士河两岸,将议会大厦的尖顶、圣保罗大教堂的圆穹,乃至整个城市的轮廓都吞噬殆尽。街道上的煤气灯在浓雾中挣扎出一个个昏黄的光晕,如同溺水者绝望的手。马车夫不得不放慢速度,车轴的吱呀声和马蹄铁敲击湿滑路面的声音,在死寂的雾中显得异常清晰,又异常空洞。
艾琳·沃森紧了紧黑色大衣的领口,将半张脸埋进厚羊毛围巾里,快步穿过特拉法加广场。即使隔着围巾,那呛人的雾气还是让她喉咙发痒。作为一名在苏格兰场谋生的、为数不多的女性调查员,她对伦敦的阴暗面并不陌生,但今天这种弥漫全城的、令人不安的氛围,还是让她心生警惕。这雾,浓得有些不自然。
她的目的地是梅菲尔区的一栋豪华宅邸。一小时前,一份加急电报将她从早餐桌旁拽了起来。发报人是她的老熟人,也是她的主要雇主之一——约翰·哈灵顿爵士,一位富有的工业家、慈善家,同时也是下议院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议员。电报内容简短而急促:“速来。事关重大。信任你。哈。”
艾琳的直觉告诉她,这绝非寻常的委托。哈灵顿爵士向来沉稳,甚至有些刻板,能让他用如此措辞,必然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的事情。
宅邸的管家早已在雕花铁门外等候,面色凝重,一言不发地将她引了进去。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雾气,但宅邸内的空气同样凝重。华丽的枝形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,照亮了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走廊,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。
哈灵顿爵士没有在惯常的书房接待她,而是在一间极其私密的小客厅里。他背对着壁炉站着,炉火熊熊,却似乎无法温暖他僵直的背影。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,艾琳不禁心中一凛。爵士平日红润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眼窝深陷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焦虑,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
“沃森小姐,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失去了往日的从容,“感谢你能来。我…我遇到了大麻烦。”
他没有寒暄,直接切入主题。事情听起来荒诞不经:从三天前开始,他不断收到匿名的恐吓信。信不是通过邮差送达,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书桌、床头,甚至是他贴身的口袋里。信的内容并非索要钱财,而是指控他多年前犯下的一桩“罪行”——一桩哈灵顿爵士坚称自己绝对清白的、早已被遗忘的旧事。信中还附有极其隐晦、却又似乎确凿的证据碎片,暗示对方掌握着能让他身败名裂、甚至锒铛入狱的关键证据。
“他们…他们像幽灵一样!”哈灵顿爵士的声音带着颤抖,“无处不在,又无迹可寻!警察?我信不过!场里也可能有他们的眼线!我只能想到你,沃森小姐,你独立,敏锐,而且…谨慎。”
艾琳冷静地听着,大脑飞速运转。匿名信,心理恐吓,针对过往隐私…这不像是普通的敲诈勒索,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或政治阴谋。哈灵顿爵士树敌众多,从商业对手到政坛仇家,都有可能。
她仔细检查了最近收到的一封信。信纸是常见的廉价纸张,墨水也是最普通的蓝黑墨水,字迹是用印刷体工整书写的,无法辨认笔迹。内容措辞严谨,逻辑清晰,透露出写信人极强的控制欲和对爵士过往的深入了解。
“爵士,您心中是否有怀疑对象?”艾琳问道。
哈灵顿爵士颓然坐进扶手椅,双手掩面,半晌才闷声说:“有几个…但都无法确定。商业上的对手,巴克利那个老狐狸?或者…或者是议会里那些想把我拉下马的人?甚至…甚至可能是…”他欲言又止,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,似乎连说出那个名字都不敢。
艾琳没有追问。她需要更具体的线索。“信是如何出现的?您一点察觉都没有吗?”
“完全没有!”爵士激动起来,“就像雾一样,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!仆人我都查问过了,没人看到任何可疑的人。门窗都是锁好的!”
雾…艾琳心中一动。她走到窗边,撩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,望向窗外。黄灰色的浓雾依旧包裹着一切,能见度不足十码。这雾,仿佛是这场阴谋的最佳掩护。
接下来的几天,艾琳以爵士远房侄女的身份住进了宅邸,开始了秘密调查。她检查了每一处可能的入口,询问了每一位仆人,分析了恐吓信出现的规律和时间。然而,就像哈灵顿爵士所说,对方如同幽灵,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痕迹。恐吓信依旧不定期地出现,内容愈发咄咄逼人,将爵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艾琳感到自己仿佛也在陷入一团浓雾,每一步都踩不实在,敌人就在眼前,却触摸不到。她意识到,常规的调查方法行不通了。对手极其狡猾,且对宅邸内部和爵士的作息了如指掌。这更像是一场心理战,目的或许不仅仅是毁掉爵士,而是要让他活在无尽的恐惧和猜忌中。
她改变策略,不再被动地追查送信人,而是试图从“罪行”本身入手。她请求哈灵顿爵士详细告知那件旧事的来龙去脉,尽管爵士极其不愿回顾。那是一件涉及多年前一桩政府工程招标的旧案,爵士的公司当年以微弱优势中标,有传言称他使用了不正当手段,但最终不了了之。恐吓信暗示的,正是此事。
艾琳开始秘密走访与当年事件可能相关的人,查阅尘封的报纸和档案。过程艰难而缓慢,如同在迷雾中摸索。她发现,当年的事件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,牵扯的利益方盘根错节,而哈灵顿爵士也并非像他自称的那样完全清白。他似乎确实施加了某种影响,但程度和性质难以界定。
与此同时,她注意到宅邸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色——老花匠邓恩。他总是沉默寡言,埋头于花园工作,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。但艾琳几次偶然发现,当恐吓信出现引起骚动时,邓恩的眼神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神色。而且,他对宅邸外部环境,尤其是那些易于攀爬的墙壁和排水管道,似乎过于熟悉。
一天深夜,艾琳假装就寝,实则潜伏在暗处观察。果然,在浓雾最深的凌晨时分,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过后院围墙,悄无声息地潜到书房窗下——那扇窗的插销,艾琳早已发现有些松动。黑影熟练地用薄片拨开插销,推开窗户,将一封信放在了书桌上!
艾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但她没有轻举妄动。她要放长线钓大鱼。
第二天,她不动声色,反而加紧了对外部线索的追查。她在一家偏僻的印刷作坊查到,那种廉价信纸是定制的,订购人虽用了假名,但描述的特征与老花匠邓恩有几分相似。更重要的是,她通过苏格兰场的老关系,查到邓恩在受雇于哈灵顿家之前,曾在那场工程招标中失败的对手公司做过园丁!而该公司老板,正是哈灵顿爵士怀疑的巴克利!
线索似乎清晰了。巴克利指使邓恩,利用内部身份和浓雾掩护,进行心理恐吓,报复哈灵顿爵士。
艾琳准备收网。她向哈灵顿爵士透露了进展,爵士听后愤怒不已,立刻要求报警抓人。
然而,就在他们商议之时,艾琳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:巴克利先生突发中风,已昏迷不醒数日,根本不可能策划如此复杂的行动。
刚理清的线索瞬间断裂。艾琳愣住了。不是巴克利?那会是谁?邓恩为何要独自进行这场精心策划的报复?他的动机是什么?
她再次找到邓恩,这次是开诚布公的质问。在艾琳摆出的证据面前,老花匠起初矢口否认,但最终,在艾琳提到他曾在失败公司工作以及他可能怀有的个人恩怨时,他崩溃了。
但他供出的真相,却让艾琳和哈灵顿爵士都目瞪口呆。
邓恩确实在放置恐吓信,但他并非主谋,甚至不是自愿的。他多年前曾因过失导致一名工友重伤,此事被哈灵顿爵士偶然得知。爵士没有声张,却以此要挟邓恩,长期以极低的工资雇佣他,并让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琐事。邓恩心怀怨恨,却不敢反抗。直到不久前,一个神秘人找到他,承诺给他一笔钱并帮他摆脱爵士的控制,条件就是他利用身份之便,按照指示放置那些信件。神秘人从未露面,只通过死信箱传递指令和酬金。
“他…他就像雾里的人,”邓恩恐惧地说,“我知道他在利用我,但我没办法…我需要那笔钱…”
幕后还有黑手!这个神秘人,不仅对哈灵顿爵士的过去了如指掌,甚至对爵士私下要挟邓恩这样的隐秘也一清二楚!他利用邓恩的怨恨和困境,将他作为棋子,导演了这整场“迷雾暗局”!
艾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这个对手,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,更隐蔽。他躲在最浓的雾霭之后,精准地操纵着每个人的恐惧和弱点。
哈灵顿爵士听完邓恩的供述,脸色惨白如纸,瘫坐在椅子上,喃喃道:“原来…原来他都知道…他什么都知道了…”
“他是谁?”艾琳紧紧追问。
爵士抬起头,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恐惧,他张了张嘴,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,仿佛那个名字是一个禁忌,一旦说出,就会招致更可怕的灾祸。
窗外,伦敦的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,反而似乎更加深沉了。艾琳知道,她揭开了一层迷雾,却看到了更深、更复杂的黑暗。这场暗局,远未结束。她只是刚刚瞥见了棋盘的一角,而那个真正的对弈者,依旧隐藏在无尽的迷雾之后,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。她的调查,不得不继续深入这片更加危险的区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