丝线在织机上第七次断裂时,锦书听见了幕布后的叹息。她盯着锦缎上那道突兀的裂痕,恍惚想起师父失踪那夜,戏台上的幕布也曾这样诡异地撕裂——就像时光本身被某种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班主,侯府又差人来催戏服了。学徒捧着锦盒进来,盒中金线泛着冷光,下月初五的堂会,要新排的《牡丹亭》...
锦书捻起断裂的丝线,没有回头:回话,就说还差湘妃竹染的黛色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,最后那批湘妃竹丝线随师父三年前消失在后台,连染缸里的水都再没泛起过那抹独特的青黛。
暮色染红绣房窗棂时,有个戴帷帽的女子叩响门扉:故人托我送这个。她递来的玉匣中盛着琉璃瓶,瓶中黛色丝线流转着幽光——与师父独创的暮雨青分毫不差。匣底压着片竹简,其上刻着工尺谱纹——正是锦书梦中总出现的旋律!
哪位故人?
女子笑而不答,却指向墙上的《织经图》:丝要逆经纬七转,针脚要如云板敲击——这是你师父的规矩,你少了一转。她指尖点向图中暗纹,所以韵脚锁在线头里。
锦书倏然变色。这诀窍唯有师父在失踪前夜,曾握着她手喃喃:书儿,戏文的魂在于那七转...
夜雨敲窗时,锦书翻出师父的戏本箱。在《霓裳秘谱》夹页中,她找到用朱砂绘的图谱:取惊蛰雨水浸蚕丝,混梨园尘以更漏滴七夜...末页被撕去半幅,残存字迹写着:若违此律,曲终人散之时...
三更梆子响过,锦书突然醒悟。她冲进戏园撬开后台地板,果然起出个沉香木匣。匣内戏服如新,水袖上沾着未干的黛彩——分明是昨夜还有人穿过的痕迹!戏服下压着封信,墨迹犹湿:书儿亲启:梅先生与我有旧约,看谁先绣出霓裳羽衣。当年我私改针法赢了比试,却负了她半生心结...
雨声中传来叩门声。帷帽女子去而复返,裙裾滴着水:来取回我的暮雨青。她望向锦书手中的信,也来了结三十年的旧怨。
锦书默默启瓶调色。按《霓裳秘谱》之法将丝线浸染,当暮雨青第七次过染缸时,水中突然泛起虹彩。缺的是这个。她撒入新收的梨花瓣,师父临终前说,曲终人散的钥匙是时光的沉淀。
女子捧线轻抚,指尖微颤:这是...你师父当年的配方?
锦书指向匣底刻字,是戏文本该传承的配方。烛光映出庚辰年惊蛰字样——正是赌约第二年,师父偷偷重制的版本。
晨光熹微时,两匹锦缎并置织机。女子突然轻笑:你师父到底耍了诈——她提前藏了改良的版本,就为有朝一日让你来了结。她从袖中取出半页残谱,与《霓裳秘谱》严丝合缝:赌约的真正彩头,是帮对方完成最好的那匹锦。
锦书望向窗外放晴的天。雨珠从屋檐滑落,在青石阶前跌碎成晶莹的星子。她终于明白,有些约定不是用来分胜负的,而是让戏文在时光里沉淀成新的华章。
从此锦书班的戏服成了梨园至宝,每件衣纹都藏着工尺谱——就像师父留下的沉香匣,封存着所有未尽的锣鼓点,等待某个雨夜被重新揭开。而那匹总在第七转时泛起虹彩的霓裳锦,被侯府赐名为,说是像极了锦书眉间那点不肯消散的梨园春色。
堂会那日,锦书亲自为旦角更衣。当暮雨青的衣袂在灯下流转时,满座忽然寂静——那衣纹竟随唱词变幻出不同图案!最后一折《离魂》唱罢,衣上突然绽开朵朵墨梅,恰如杜丽娘魂归时洒落的泪痕。
满堂喝彩中,锦书望向二楼包厢。帷帽女子悄然现身,轻轻摘下面纱——眼角虽有皱纹,却分明是师父当年模样!她将半幅残谱抛下戏台,正落在锦书展开的水袖上。
残谱背面写着:三十年前我输的不是手艺,是胆气。今日见你如此,方知戏文真味不在争胜,而在传承。
从此每有堂会,锦书总在后台留个空衣箱。有人说曾在雨夜见师徒二人共绣新纹,更有人说那匹暮雨青的衣料,能在不同戏文里显出相应绣纹,仿佛戏魂附在了丝线上。
而锦书最珍视的,是师父留在衣箱底的便笺:最好的戏文永远唱不完,就像最好的锦缎永远要留着下一出的针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