琵琶弦铮然绷断的刹那,苏蘅看见练琴室的落地窗上浮出个水淋淋的月影。她皱眉去擦玻璃,指尖却穿过寒凉的雾气——浔阳江头的芦花正拂过面颊,青衫被夜露浸得透湿。
姑娘的《霓裳》弹错了三处轮指。背后突然响起沙哑男声。
苏蘅悚然转身。乌篷船头坐着抱病酒的落魄诗人,苍白手指叩着酒壶:六幺第三叠该用扫弦,你总揉弦。
她低头看怀中的紫檀琵琶——这分明是母亲临终塞给她的唐式曲项琵琶,怎会在此处?方才她还在备考琵琶十级的通宵练习室,断弦抽在指腹的血珠还灼烫,此刻左手中指缠的却是旧麻布。
某乃江州司马。诗人咳着血沫指江心月轮,此夜此月,合该听支好曲子。
苏蘅鬼使神差拨响琴弦。触弦瞬间,江流声混着现代汽车鸣笛灌入脑髓。破碎画面里,母亲肺癌晚期的监测仪正拉成直线,白大褂医生抽走了她手中的琵琶:先办后事。她甩头挥散幻象,四弦一声裂帛,惊起满江寒鸦。
诗人拍碎酒壶,这《霓裳》里的杀气!可姑娘指法虽工,情却薄得很。他忽然倾身抓住她手腕,像被夺了舍。
江面蓦然旋起漩涡!苏蘅腕骨剧痛,恍惚望见自己还坐在二十一世纪琴房,断裂的钢弦嵌进指腹,血珠滴在手机屏幕上——那上面跳动着母亲的微信遗言:蘅蘅,要弹出活着的滋味。
再睁眼时满船飘起大雪。诗人将青衫覆住琵琶琴轸:某十七年前,也像姑娘这般亲手葬了母亲。他咳出的血花坠在弦上,结出红冰,后来才明白,《霓裳羽衣》原是安魂的祭乐。
苏蘅突然拨动第三弦。弦上血冰震碎,飘散成母亲化疗掉落的发丝。她轮指渐急,弦声裹着呼吸机韵律、殡仪馆哀乐,最后汇成IcU窗外一只撞死在玻璃上的雀。诗人醉倒在船舷,青衫袖口被雪月映出墨字:同是天涯沦落人。
舟泊荻花岸时,诗人将冻僵的手指按在琴腹铭文上:天宝三载教坊制底下,刻着真正的话——铭文在月光下浮动变形,竟化成简体字:活着的人要痛痛快快地哭。
白乐天!苇丛里突然冲出官差,裴相国的船队到了,速去迎候!
苏蘅抱紧琵琶后退。船身随官差的脚步晃动,母亲遗言在脑海里轰响。她突然摘下簪子扎向琴轸——唐琵琶轸旋的榫卯结构在博物馆里见过,卯钉旋转三周便可拆解!
官差扑上船头的刹那,她旋开了最后一个卯钉。琴轸滚落瞬间,琴腹里飘出半张泛黄的宣纸,纸上用铅笔素描着二十一世纪病房窗口:灰云缝隙里,一弯残月如冻住的泪痕。
江心忽然月辉暴涨!诗人在炫光中抓住那张纸,青衫被照得通明。苏蘅看见他肋骨轮廓下盘踞着大团墨迹——竟是癌变的肿瘤。官差扑来时诗人猛力将她推入江中:琵琶里有我的诗稿...别让这群鬣狗...得手...
刺骨江水灌进耳鼻的瞬间,苏蘅听见最后一声弦鸣。再睁眼仍坐在地毯上,断弦在指腹凝成血痂,手机屏幕亮着母亲的遗言。落地窗外的城市上空,晨光正啃噬着最后一弧残月。
紫檀琵琶静静倒在脚边。苏蘅抚过琴腹铭文天宝三载教坊制,指尖在某处轻微凸起按下——咔哒弹开暗格。一叠宣纸泛着水渍霉斑,最上方素描着现代病房窗月,下方赫然题着墨迹淋漓的《琵琶行》原稿,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后多出两行小字:
秋月本是无情物,江心今夜两般明。一照离魂归故里,一照生者眼波青。
排练厅落地窗外,车灯汇流成河。苏蘅拨响为比赛准备的《霓裳》。轮指扫过四弦裂帛时,玻璃窗映出自己泪痕纵横的脸。恍惚有只冰凉的手覆上她手背,带动指关节弹出最后一个泛音——弦上震落的水珠溅湿青衫袖口的墨痕,在二十一世纪的地毯上凝成盐霜。窗外城市灯海之上,一弯秋月正沉入钢骨丛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