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素心第一次见到那本手记是在祖母的樟木箱底。那是个梅雨季节的午后,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樟脑丸和陈旧丝绸的气味。她本想在箱子里找些旧布料做刺绣花样,却意外翻出一个靛蓝色锦缎包裹。解开系带,里面是一本手掌大小的册子,封面用瘦金体写着礼仪手记三个字,落款是裴门周氏——她曾祖母的闺名。
别看那个。祖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,吓得素心差点把册子掉在地上。老人拄着檀木拐杖站在门边,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,在褪色的绣花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。
为什么?素心下意识把册子藏在身后,是曾祖母的遗物吗?
祖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像两枚冰冷的银针。那不是给小姑娘看的东西。她伸出手,给我。
素心不情愿地交出手记,却在最后一刻瞥见扉页上的一行小字:闺阁女子当以礼仪立身,然礼仪之下,另有玄机。
那天晚上,素心辗转难眠。她今年十九岁,是裴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,从小被教导如何做一个合乎礼教的大家闺秀——走路不能露鞋尖,笑时不能露齿,喝茶时不能发出声响。但她总觉得这些繁复的礼仪像一件过紧的旗袍,束缚得她喘不过气。
午夜时分,素心悄悄起床,光着脚溜进祖母的佛堂。她知道老人每晚睡前都会在这里诵经,而那本手记很可能就藏在佛龛下的暗格里。果然,在第三块地砖下面,她摸到了那个靛蓝色的包裹。
回到自己房间,素心锁上门,在烛光下小心翼翼地翻开手记。第一页记载的是如何行礼:见长辈,屈膝三十度,目光垂落于对方衣领第二颗盘扣处...这没什么特别的,和她学的一样。但翻到第二页,字迹突然变得潦草:若对方衣领有血渍,则不可直视,速退三步,以袖掩面...
血渍?素心皱起眉头。继续往后翻,内容越来越古怪:宴席间若见有人筷尖指向东方超过三次,需立即更换座位听到夜半琵琶声,切勿应和镜子出现裂纹当日,不可梳发......这些哪是礼仪规范,分明是一系列诡异的禁忌。
手记最后几页被撕掉了,只留下一些残角。素心正想仔细检查,窗外突然传来的一声,像是有人把石子扔到窗棂上。她吹灭蜡烛,撩开窗帘一角,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,正仰头望着她的窗口。
那是沈家二少爷沈砚卿,上个月刚从英国留学回来。他们曾在商会举办的晚宴上见过一面,他邀她跳了一支华尔兹,还偷偷塞给她一本英文诗集。这在当时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,若被人看见,足够让两家陷入丑闻。
素心犹豫片刻,还是轻轻推开了窗。沈砚卿立刻做了个的手势,又指了指后门。这太冒险了,但手记里的诡异内容让她心神不宁,急需找个人说说。她披上外套,蹑手蹑脚地下楼,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。
后门外,沈砚卿已经等在那里,月光下他的轮廓格外清晰。抱歉这么晚打扰,他低声说,但我发现了一些关于你们裴家的事,必须马上告诉你。
他们躲进花园的凉亭里,沈砚卿从内袋掏出一张发黄的报纸剪报,日期是1923年6月15日。标题赫然写着:裴府惨案:一家七口离奇死亡,仅幼女幸存。
这是...素心的手开始发抖。
你曾祖母那一代。沈砚卿的声音很轻,报道说是一氧化碳中毒,但我查了当时的验尸记录,所有死者脸上都有诡异的笑容,而且...他顿了顿,他们的眼睛都不见了。
素心猛地站起来,撞翻了石凳。那本手记从她口袋里滑出来,掉在地上。沈砚卿弯腰捡起,借着月光看到封面上的字,脸色骤变。
你从哪得到这个的?
祖母的箱子...素心声音发颤,你知道这是什么?
沈砚卿翻开手记,快速浏览了几页,眉头越皱越紧。禊礼,一种古老的防护仪式。我祖父的笔记里提到过,江南一些大家族会用特定礼仪来...约束某些东西。
什么东西?
不知道。沈砚卿摇头,但肯定与你曾祖母那代人的死亡有关。他指向手记最后一页的残角,这里原本应该记载着最重要的仪式,被故意撕掉了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,是守夜的家丁在巡视。沈砚卿迅速把剪报和手记塞回素心手中,明天商会晚宴,想办法带你祖母的首饰盒给我看。说完便消失在树影中。
素心回到房间,彻夜未眠。天亮时分,她终于在手记封底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小纸条,上面写着:礼之终章,以血为契,以骨为钥,裴门女子代代相承。
第二天傍晚,素心刻意戴上了祖母的珍珠项链——那是裴家传给长媳的信物,配套的还有一个雕花银首饰盒。晚宴上,她找机会把首饰盒塞给了沈砚卿。他借口去吸烟室,片刻后回来,脸色苍白。
盒底有暗格,他在她耳边低语,里面有你曾祖母的一截指骨和血书。
素心差点打翻酒杯。沈砚卿不动声色地扶住她,血书上说,裴家每代必须有一个女子学习完整礼仪,否则就会回来。你祖母撕掉的手记最后几页,记载的是献祭仪式。
献祭...什么?
活人。沈砚卿的声音冷得像冰,每三十年一次,用裴家女子的命,换取家族平安。
素心想起祖母看手记时的眼神,突然明白了那种恐惧从何而来。她曾听佣人私下议论,说她母亲并非病死,而是在她三岁那年某个夜晚离奇失踪,只留下一双绣花鞋整齐地摆在井边。
晚宴结束后,素心被祖母叫进佛堂。老人背对着她,正在给一尊素心从未见过的黑色佛像上香。那佛像面容模糊,双手却异常清晰,做出攫取的姿势。
你看了手记。祖母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。
素心握紧口袋里的那截指骨——她从首饰盒暗格偷拿的,为什么母亲必须死?
祖母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因为她拒绝学习完整的礼仪。裴家的女儿,生来就背负着这个责任。
那是什么佛像?
食愿佛。祖母终于转过身,素心惊恐地发现老人的眼睛变成了浑浊的黄色,我们供奉它,它满足裴家的荣华富贵。代价只是...一点点生命。
素心后退几步,撞上了佛龛。香炉被打翻,香灰撒了一地。我不会做的,她声音颤抖,我不会为了这种邪恶的交易杀人!
不是杀人,是献祭。祖母纠正道,而且已经有人选了。她拍了拍手,两个素心从未见过的壮妇推门而入,架住她的手臂,你堂姐裴素锦,下个月就从法国回来。她比你更合适——毕竟,你父亲并非裴家血脉。
素心如遭雷击。这个她叫了十九年的人,此刻陌生得可怕。
你以为我不知道?老人冷笑,你母亲怀你时,你父亲已经战死半年了。那个沈家小子查到的惨案,你知道唯一幸存的是谁吗?是我。而我发誓,绝不会让裴家再经历那种恐怖。
壮妇拖着素心往外走,她拼命挣扎,突然想起手记里的一句话:遇险时,行三跪九叩之礼,可暂退邪祟。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,但此刻只能一试。
素心猛地挣脱,跪倒在地,以最快的速度行了三跪九叩大礼。当她第三次额头触地时,整间佛堂突然剧烈震动,黑色佛像一声裂成两半。祖母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,那两个壮妇则像见鬼了一样夺门而逃。
素心趁机爬起来往外跑,却在门口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——是沈砚卿,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。
我早该想到的,他紧紧抱住她,那场惨案唯一的幸存者,怎么偏偏是你祖母?
后来,人们在裴府地窖里发现了七具身着民国服饰的干尸,围坐成一圈,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。经鉴定,那才是真正的裴家七口,包括素心真正的曾祖母。而那个自称的老妇人,指纹与1923年案发现场留下的一组完全吻合。
素心搬出裴府那天,沈砚卿来帮她整理行李。他们在阁楼又找到一个樟木箱,里面整齐摆放着十几本礼仪手记,每本扉页都写着不同女性的名字,最早的一本可以追溯到乾隆年间。
要烧掉吗?沈砚卿问。
素心摇摇头,拿起最旧的那本翻开。在最后一页,她发现了一段之前没注意到的话:
礼仪者,非为束缚,实为护心之甲。知礼而行,非为媚神,实为守心。
窗外,初夏的阳光正好,照在那行字上,像是给这段黑暗的往事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