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,铺满了整个青瓷镇。苏璃兰蹲在自家后院的老梨树下,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,露出那株刚冒头的嫩芽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芽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是给这株不起眼的小植物戴上了一顶碎钻王冠。
又来看你的宝贝啊?外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伴随着木屐敲击青石板的清脆声响。
璃兰没有回头,手指轻轻抚过嫩芽旁边的泥土,外婆,它比昨天长高了一点。
外婆在她身边蹲下,身上的檀香味混合着中药的苦涩气息。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从和服袖中伸出,指尖在嫩芽上方悬停片刻,又收了回去。
还早着呢,璃兰草要等到夏至才会开花。外婆站起身,木屐碾碎了地上的一片光影,别总盯着看,有些东西你越着急,它越不搭理你。
璃兰不情愿地站起来,拍了拍沾在藏青色校服裙上的泥土。她今年十六岁,眉眼间已经有了母亲年轻时的影子,只是眼神更加倔强,像是一簇不肯熄灭的小火苗。
我去上学了。璃兰拎起书包,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株嫩芽。外婆站在梨树下,阳光把她的白发染成了淡金色,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这漫长的夏日里。
青瓷镇中学坐落在半山腰,从教室窗户望出去,能看到整片山谷和蜿蜒其间的琉璃川。璃兰的座位靠窗,上课时她常常走神,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水发呆。今天的第一节是生物课,老师正在讲解植物的光合作用。
有些植物具有特殊的生物节律,只在特定季节或时辰开花...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。
璃兰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一朵小花,五片花瓣,中心点缀着细小的斑点。她没见过真正的璃兰草开花,外婆说上一次开花还是十六年前——她出生的那个夏天。
苏同学!老师的点名把她拉回现实,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。
璃兰慌乱地站起来,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,尤其是从佐藤美咲那个方向传来的最为刺耳。美咲是班上的风云人物,父亲是镇议会议长,自从璃兰在期中考试超过她后,就处处针对璃兰。
我...没听清问题。璃兰低声说。
果然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,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。美咲的嘀咕声刚好能让全班听见。
璃兰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,指节泛白。关于父亲的缺失是她心里最深的刺,镇上的人都传言她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外乡人,在得知母亲怀孕后就消失了。而母亲在她五岁那年因病去世,只留给她一个名字——璃兰,和院子里那株神秘的植物同名。
放学后,璃兰没有直接回家。她沿着琉璃川漫无目的地走着,河边的鹅卵石被晒得发烫,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阵阵温热。远处传来嬉闹声,是美咲和她的朋友们在河边野餐。璃兰转身想走,却被一个声音叫住。
喂!苏璃兰!
璃兰假装没听见,加快脚步。但美咲已经追了上来,挡在她面前。阳光下,美咲的头发泛着精心护理过的棕红色光泽,校服领子上的名牌闪闪发亮。
听说你家有株会发光的草?美咲歪着头,笑容甜美却带着毒,我爸爸说那是骗游客的把戏。你们苏家就靠这种谎言维持那间破草药铺吧?
璃兰的胸口剧烈起伏,那不是谎言!璃兰草是真的,它只是...
只是什么?美咲凑近一步,香水味扑面而来,只在满月开花?需要处女的眼泪浇灌?还是说...她突然压低声音,需要没有父亲的女孩子的血?
璃兰猛地推开美咲,后者夸张地跌坐在地上,立刻有女生尖叫着围上来。璃兰头也不回地跑开,耳边是美咲做作的哭声和野蛮人的指责声。
回到家时,天已经黑了。草药铺亮着昏黄的灯,外婆正在给一位老顾客抓药。璃兰悄悄绕到后院,跪在那株嫩芽前。月光下,芽尖似乎泛着微弱的蓝光,但也许只是她的想象。
对不起。璃兰轻声说,一滴眼泪落在泥土上,我太没用了,连为你辩解都做不到。
嫩芽静默不语。璃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,犹豫片刻,在食指上划了一道小口子。血珠渗出,滴在嫩芽周围的泥土里——这是外婆不知道的秘密,她从古籍上看到的,说璃兰草需要血脉相连者的血才能开花。
又在做傻事。外婆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。
璃兰慌忙藏起手指,但已经晚了。外婆叹了口气,在她身边跪下,从和服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,轻轻包扎那个小小的伤口。
你妈妈当年也这样。外婆的声音出奇地温柔,总是急不可耐,想用蛮力让时间快进。
璃兰抬起头,月光下外婆的眼睛像是两颗蒙尘的黑珍珠,妈妈...她也给璃兰草喂过血?
不止呢。外婆苦笑,她还试过月光水、晨露、甚至把自己的头发埋在土里。老人轻轻抚摸那株嫩芽,但璃兰草有自己的时间,就像有些人注定要晚一些才出现在你生命里。
璃兰第一次听外婆提起这些,您是说...爸爸吗?
外婆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指着嫩芽旁边的一圈淡淡荧光,看,它喜欢你。
那晚,璃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梦里她站在一片开满璃兰草的田野中,每朵花都散发着柔和的蓝光。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向她走来,手里捧着一朵特别大的璃兰草。就在她快要看清那人面容时,闹钟响了。
夏至前一天,青瓷镇突然下起了暴雨。璃兰放学回家时,发现后院的老梨树被雷劈中,树干焦黑一片。而更让她心碎的是,那株璃兰草的嫩芽被倒下的树枝完全压住了。
外婆!璃兰丢下书包,不顾大雨冲向后院。
外婆已经在那里了,正试图搬开那根粗壮的树枝。璃兰冲上去帮忙,雨水打在脸上,和泪水混在一起。当她们终于移开树枝时,嫩芽已经被压得几乎贴地,茎秆折断,只连着一点皮。
完了...璃兰跪在泥水里,浑身发抖。十六年的等待,就在开花前夕化为泡影。
外婆却出奇地平静,帮我拿些绷带来,还有后厨第三个抽屉里的红绳。
璃兰照做了,看着外婆小心翼翼地将折断的茎秆扶正,用细木棍固定,再缠上绷带和红绳。整个过程中,老人嘴里念念有词,像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。
它能活吗?璃兰小声问。
外婆擦去脸上的雨水,植物比人坚强多了。给它点时间。
那一夜,璃兰辗转难眠。窗外雨声渐歇,月光重新洒落。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,惊讶地发现那株受伤的璃兰草周围环绕着一圈微弱的蓝光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。更神奇的是,在折断的地方,一个小小的花苞正在成形。
夏至日清晨,整个青瓷镇都被薄雾笼罩。璃兰早早醒来,发现外婆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房门口,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木盒。
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。外婆说,穿上这个。
木盒里是一件淡蓝色的和服,上面绣着银色的璃兰草花纹。璃兰惊讶地摸着柔软的面料,这是...
你妈妈十六岁那年穿的。外婆帮她系好腰带,走吧,它在等我们。
后院的情景让璃兰屏住了呼吸——那株璃兰草不仅活了下来,还长到了半米高,顶端绽放着一朵碗口大的花。五片半透明的花瓣在晨光中泛着梦幻的蓝光,花心是淡淡的金色,散发出类似薄荷与檀香混合的清香。
它...它在发光。璃兰轻声说,生怕惊扰了这奇迹。
外婆微笑着点头,去摸摸它。
璃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刚触到花瓣,整朵花突然光芒大盛。一道蓝光直冲云霄,在晨雾中形成一朵巨大的花影,整个青瓷镇都能看见。璃兰感到一股暖流从指尖传遍全身,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:终于等到你了。
当天下午,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苏家草药铺门口。他穿着考究的西装,手里拿着一朵已经枯萎的璃兰草。当璃兰打开门时,男人的眼睛瞬间湿润了——她的眼睛和她母亲一模一样。
我是...男人声音哽咽,我是...
我知道。璃兰平静地说,侧身让他进门,外婆在里屋等您。
院子里,那株开过花的璃兰草已经枯萎,完成了它十六年一次的使命。但在它旁边的泥土里,一株新的嫩芽正破土而出,迎接这个漫长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