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壶嘴冒出袅袅白气,在冬日的阳光里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。程砚秋盯着那道水汽发呆,直到它消散在空气中。她面前的黑茶已经凉了,杯底沉着几片茶叶,像几尾静止的小鱼。
程小姐,您的茶凉了。茶艺师小林轻声提醒,手里捧着新煮好的茶壶。
程砚秋摇摇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。这家茶馆开了七年,她来了七年,每次都坐在靠窗的第二个位置,点同一款云南古树黑茶。茶从滚烫喝到微温,再从微温喝到冰凉,就像她的人生,永远处在半暖不暖的状态。
门上的风铃突然响了。程砚秋没有抬头,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她的桌前。那皮鞋上沾着几片雪花,正在暖气中慢慢融化。
可以拼个桌吗?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。
茶馆里空位很多,这个请求显得突兀。程砚秋抬起头,看见一个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,手里拿着一本《茶经》。他的眉骨很高,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,右耳垂有一颗小小的黑痣。
请便。程砚秋把茶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。
男人坐下时带进一阵冷风,程砚秋闻到了雪和松木的味道。他点了一壶凤凰单枞,却在茶上来后迟迟不喝,只是盯着程砚秋凉透的茶杯看。
茶凉了味道会变涩。他突然说。
程砚秋终于正眼看他:我知道。
那为什么不喝热的?
习惯了。程砚秋招手示意小林再来一壶,就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。
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上——那里有一圈淡淡的戒痕。程砚秋下意识用右手盖住那道痕迹,却听见他说:我前妻也爱喝黑茶,总是等茶凉到刚好能入口的温度。
窗外的雪下大了,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,慢慢化成水痕。程砚秋看着那道水痕滑落,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。她捧着离婚协议书坐在客厅里,茶几上的黑茶从滚烫放到冰凉,前夫始终没有回来签字。
我叫周沉。男人递来一张名片,茶叶鉴定师。
名片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。程砚秋没有接,只是问:你为什么选这张桌子?
周沉收回手,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铁皮茶罐:前天在拍卖会上看到的,觉得适合你。
茶罐上刻着一枝梅花,花蕊处镶着一颗小小的红玉。程砚秋的手指僵在半空——那是她祖母的嫁妆,七年前为了凑律师费卖掉的。
怎么会在你这里?
缘分。周沉打开茶罐,里面是半罐陈年黑茶,卖家说这是一个离婚女人抵押的,她只要了很低的价钱,但要求买主答应一个条件。
程砚秋的呼吸变得急促。她记得那个条件——要找一个真正懂茶的人。
小林端来新茶,看见程砚秋发红的眼眶,识趣地退开了。周沉把茶罐推到她面前:物归原主。
你花了多少钱?
不重要。周沉终于给自己倒了杯茶,重要的是,茶要趁热喝。
茶汤在杯中荡漾,映出程砚秋晃动的倒影。她捧起杯子,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,那种久违的温暖让她鼻子发酸。
为什么找我?她小声问。
周沉从《茶经》里抽出一张照片。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程砚秋,正在茶山上采茶,笑容比阳光还灿烂。背面写着一行字:愿你得遇知味人。
前年我去云南收茶,遇到一位老茶农。周沉的声音很轻,他临终前给我这张照片,说这是他最得意的徒弟,可惜为了一段错误婚姻放弃了茶道。
程砚秋的眼泪终于落下来,砸在照片上。那是她师父,七年前极力反对她结婚的人。最后一次见面时,师父说:你选的不是良人,就像用沸水泡绿茶,注定两败俱伤。
我调查了半年才找到你。周沉说,师父留了一整窖古树茶给你,说等你重新拿起茶针的那天才能开封。
窗外的雪停了,阳光突然变得强烈。程砚秋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,想起第一次学茶时师父的话:好茶不怕开水烫,真金不怕火炼。
现在茶窖在哪里?她问。
周沉笑了,眼角泛起细纹:在我的茶庄。要去看看吗?
程砚秋端起茶杯,这一次,她没有等茶凉。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,带回久违的回甘。她看着周沉耳垂上的那颗黑痣,突然想起师父说过,耳垂有痣的人天生味觉灵敏。
茶庄远吗?
开车三小时。周沉起身,大衣下摆扫过程砚秋的膝盖,不过我们可以先喝完这壶茶。
小林过来续水时,发现程砚秋的茶杯终于见了底。而那个总是独自喝茶的女人,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讨论着普洱茶的发酵工艺,眼睛里闪着七年未见的光彩。
离开茶馆时,程砚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坐了七年的位置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空茶杯上,杯底剩下的几片茶叶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来,像几尾游动的小鱼。
周沉的车就停在路边,后备箱里放着她的茶罐。程砚秋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,那里不再苍白,反而因为血液循环而微微发红。
茶窖里的茶,存了多少年?上车前她问。
正好七年。周沉为她拉开车门,足够让生茶变成熟茶,让苦涩转为醇厚。
程砚秋系好安全带,闻到了车里淡淡的茶香。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茶包,上面手写着苦尽甘来四个字。她突然明白,这七年的等待,或许就像黑茶的发酵过程,需要时间才能转化出最醇厚的滋味。
车子启动时,一片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,很快融化成水珠。程砚秋看着那道水痕滑落,感觉心里某个结了冰的角落,也开始慢慢融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