钢琴盖反射的晨光刺痛眼睛时,周音的手指悬在中央c上方三寸。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七分钟——从第一个学生推门进来,到琴房外的争吵声逐渐平息。玻璃窗上凝结的雾气正在消散,映出她僵硬的背影和身后那架施坦威钢琴上积尘的琴键。
周老师...教务主任推门进来,西装领口还沾着咖啡渍,家长们要求退课。
周音终于放下手臂。钢琴凳上的招生简章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她十年前获得国际钢琴大赛冠军的照片。那时的她扎着现在同样的高马尾,只是眼神不像现在这样,仿佛随时准备为某个音符赴死。
告诉他们,她抚平简章上天才钢琴家亲自授课的烫金字体,下节课我会教《音阶圆舞曲》。
教务主任的眉毛拧成结。这首曲子是周音的成名作,十年前她正是凭借这首自创曲目横扫各大奖项。但没人知道,赛后第三天她就把曲谱锁进了保险箱,再没公开演奏过。
走廊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。周音打开琴凳下的暗格,取出一本边角卷曲的笔记本。翻开泛黄的纸页,十七岁的自己写下的音符已经褪色:献给m,我的圆舞曲先生。
记忆像坏掉的节拍器一样卡顿。那年冬天的音乐学院,总有个穿灰毛衣的男生在琴房外等她。他从不说话,只是在她练完《音阶圆舞曲》后,在窗台上放一杯热可可。直到比赛前夜,他塞给她一张纸条:转调处试试降半音,会更像你的风格。
周音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游走。那个降半音的改动,正是评委称赞的天才之处。但当她捧着奖杯回到学院时,窗台上的热可可永远消失了。管理员说,那个叫莫辰的旁听生因肺病退学,只留下一本手抄的《音阶练习曲集》。
周老师!教务主任的喊声惊醒了她,家长们在催...
让他们进来。周音突然说。
十分钟后,二十个孩子挤在琴房。最小的才五岁,手指还够不到八度;最大的已经能磕磕绊绊弹肖邦。周音站在钢琴前,第一次注意到他们眼中的期待如此相似——就像当年镜中的自己。
《音阶圆舞曲》是这样诞生的。她按下第一个音,每天早晨,我弹两个小时最枯燥的音阶。
c大调音阶在琴房流淌。孩子们开始躁动,有个戴蝴蝶结的女孩直接捂住了耳朵。周音没有停,继续弹着单调的上行下行,直到琴声与记忆里某个清晨重合——那天莫辰突然推开琴房门说:把它们连起来!音阶不是阶梯,是旋转的楼梯!
她的手指突然有了生命。音阶开始交织,三拍子的韵律自然浮现,就像十年前那个灵感迸发的瞬间。孩子们安静下来,有个红发男孩甚至跟着节奏晃起了腿。
然后有一天...周音的手指在转调处悬停,我发现所有的规则...
都是为了被打破的!教室后排传来清脆的童声。周音回头,看见一个穿灰毛衣的小女孩,正低头翻着本破旧的乐谱——封面上的签名已经模糊。
下课铃响了。周音跪在小女孩面前,颤抖着翻开乐谱。扉页上写着她从未见过的《音阶圆舞曲》第二乐章,转调处赫然标注着:此处降半音,给十年后的周音。
我爸爸说,小女孩递来一张照片,这是你们唯一的合影。
照片上是比赛当天的后台。年轻的周音抱着奖杯,身后站着穿正装的莫辰,他手中拿着本乐谱,第一页正是那个改变命运的降半音转调。照片边缘有行小字:肺叶上的音符,比琴键上的更美。
家长们陆续接走孩子。灰毛衣女孩临走前,在钢琴上留下杯热可可。周音捧着杯子,看奶油慢慢融化。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,像无数个未完成的音符,轻轻覆盖着过去的遗憾。
琴房重归寂静。周音打开尘封已久的保险箱,《音阶圆舞曲》的原谱静静躺在那里。她翻到第二乐章,开始补写中断了十年的旋律——不再追求完美的技巧,而是让那些笨拙的、带着呼吸声的音符自然流淌。
暮色染红琴键时,教务主任探头进来:下周的招生简章...
钢琴课招生,不限水平周音合上琴盖,还有,帮我联系医院的艺术疗愈部门。
雪在窗外无声堆积。周音摩挲着照片上莫辰微笑的嘴角,突然明白音乐从来不是用来征服的巅峰,而是连接灵魂的旋转楼梯。那些她逃避了十年的音阶,兜兜转转,终于带她回到了最初的起点——不是作为天才演奏家,而是作为一个终于听懂生活韵律的普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