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拍打在窗棂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姜雨桐跪坐在神社偏殿的蒲团上,双手捧着一把白沙。沙粒从她指缝间缓缓漏下,在褪色的木地板上堆出一个小小的沙丘。殿外传来巫女们练习神乐铃的声响,清脆的铃声混在海浪声里,像某种遥远的召唤。
第七天了。老神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姜雨桐没有回头,只是继续盯着沙丘。白沙里混着几粒特别晶莹的颗粒,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——那是她今早在海滩上跪着筛了三小时才找到的。
供桌上的玻璃瓶里,白沙已经堆到三分之二的高度。瓶身上贴着泛黄的标签,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:白浜神社 沙之花。姜雨桐记得小时候母亲带她来这座海边神社时,总要把这样的玻璃瓶供在神前。那时母亲说,只要集齐九十九瓶沙之花,就能实现一个愿望。
海风突然变强,穿过神社老旧的木门缝隙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姜雨桐的指尖触到了藏在衣襟里的诊断书。那张纸已经被她揉皱又展平太多次,边角处开始泛毛。两个字像是用刀刻在视网膜上,每次眨眼都会重现。
今天的海浪很平静。老神主在她身旁跪下,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抚过玻璃瓶,令堂当年也是在这个位置祈愿。
姜雨桐的指尖抖了一下。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情景——病床上的女人瘦得脱了形,却还固执地望着窗外的大海方向。那时窗外正在下雨,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,像极了母亲眼角未落的泪。
正午的阳光穿过格子窗,在供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姜雨桐打开新的玻璃瓶,开始往里面装沙。这是第七十二瓶,距离母亲临终前完成的九十八瓶还差二十六瓶。沙粒落进瓶中的声音细碎而绵长,让她想起化疗时点滴瓶里的声响。
您相信沙之花真的存在吗?姜雨桐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。
老神主没有立即回答。他起身拉开神龛的抽屉,取出一个漆木匣子。匣子打开时,姜雨桐看见里面躺着一朵用白沙塑成的花。花瓣薄如蝉翼,在光线中几乎透明,花蕊处缀着几粒她刚才筛出的珍珠沙。
这是令堂最后一瓶沙开出的花。老神主将花轻轻放在她掌心,第九十九朵。
白沙花轻得几乎没有重量,却在姜雨桐手上压出深深的疼痛。她想起母亲临终时塞给她的纸条,上面写着:第九十九瓶要留在白浜神社,这样愿望才能实现。而那张纸条现在正和诊断书一起,贴在她的心口位置。
黄昏时分,姜雨桐独自来到神社后的沙滩。退潮后的沙地平整如镜,倒映着漫天晚霞。她跪下来开始筛沙,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。海水浸湿了她的裙摆,冰凉刺骨,像极了每次化疗后血管里流淌的药水。
月光升起时,姜雨桐发现了第一粒会发光的沙。那粒沙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蓝光,像是坠落的星屑。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,会发光的沙是海神的眼泪。更多的光点在她指间闪现,像一场微型的星空。
回到神社时已是深夜。姜雨桐轻手轻脚地绕过熟睡的巫女们,来到神前供上第七十三瓶沙。月光透过天窗照在供桌上,九十八个玻璃瓶排列成莲花的形状,而她刚放下的那瓶正好是最中央的花蕊。
您许了什么愿?
姜雨桐猛地回头,看见老神主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。老人手里捧着一个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玻璃瓶,瓶中的沙粒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。
我......姜雨桐的喉咙发紧,我希望......
不要说出口。老神主摇摇头,说出来就不灵验了。
他将手中的玻璃瓶放在供桌正中央,取代了姜雨桐刚放下的那瓶。姜雨桐这才发现,那正是母亲留下的第九十九瓶。瓶中的白沙不知何时已经开出了花——不是一朵,而是密密麻麻的一丛,像雪原上突然绽放的春天。
黎明前的海风格外凛冽。姜雨桐站在神社最高的台阶上,看着天际线渐渐泛白。她解开衣襟,让海风吹拂胸口的疤痕——那是上周手术留下的,医生取出的肿瘤有鸽子蛋大小。病理报告就塞在行李最底层,上面两个字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。
第一缕阳光跃出海面时,姜雨桐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碎裂声。她转身跑回神殿,看见供桌上的九十九个玻璃瓶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开裂。白沙从裂缝中涌出,却在落地前化作无数洁白的花朵。那些花在空中飘浮旋转,最后汇聚成一股花的洪流,穿过格子窗飞向初升的太阳。
老神主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。沙之花只能开一次,他说,就像每个愿望只能许一回。
姜雨桐摸出胸口的诊断书,发现上面的字迹正在慢慢消失。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陌生的笔迹:要好好活下去。那字迹她认得,是母亲最后一次握笔时颤抖的手书。
涨潮的海浪声由远及近。姜雨桐跪坐在满地的白沙花中,终于哭了出来。晨光中,那些洁白的花朵开始渐渐融化,变成细小的水珠渗入木质地板。而在最中央的那朵花心里,一粒珍珠沙正闪烁着永恒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