奥杰塔站在练功房的落地镜前,缓缓抬起右腿,足尖绷成一道完美的弧线。镜中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练功服,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,露出天鹅般修长的颈项。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,在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。
再来一次。她对自己说,声音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回荡。
音乐响起,奥杰塔开始旋转。三十二个挥鞭转,这是《天鹅湖》中最残酷的考验。转到第二十八圈时,她的右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——去年那场事故留下的旧伤又开始抗议了。她咬紧牙关,数着节奏继续旋转,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。
镜中的女孩面色苍白,胸口剧烈起伏,但嘴角却挂着胜利的微笑。她弯腰揉捏疼痛的脚踝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掌声。
漂亮的三十二转。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,不过第二十四圈时重心偏了。
奥杰塔猛地转身。门口站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,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。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维克多·科尔萨科夫。男人走近几步,伸出手,莫斯科大剧院艺术总监。
奥杰塔的手指在练功服上擦了擦才与他相握。她认得这个名字——俄罗斯芭蕾界的传奇,以严苛着称的魔鬼总监。三年前正是他取消了《天鹅湖》中奥杰塔与奥吉莉娅由同一舞者饰演的传统。
我看过你在圣彼得堡的演出。维克多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照片,那是奥杰塔在《吉赛尔》中的剧照,你的白纱裙很适合这个角色。
奥杰塔接过照片,指尖微微发抖。那是事故前的最后一场演出,第二天彩排时,舞台升降机故障让她从三米高处坠落。医生说她能重新走路已是奇迹,更别说跳舞了。
我需要一个能同时诠释纯洁与诱惑的奥杰塔。维克多的目光扫过她微微发抖的右腿,下个月在巴黎的演出,你有兴趣吗?
练功房的时钟滴答作响。奥杰塔看着镜中的自己——二十三岁,本该是芭蕾舞者的黄金年龄,却已经历过一次职业生涯的死亡。她想起康复期间那些痛不欲生的复健,想起其他舞者怜悯的目光,想起自己偷偷溜进空剧场,对着黑暗的观众席一遍遍练习基本位。
为什么是我?她听见自己问。
维克多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钢笔,在照片背面写下一串数字:明天上午十点,马林斯基剧院。带上你的舞鞋。
他离开后,奥杰塔慢慢滑坐在地上。右脚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,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。她解开舞鞋系带,露出脚踝上那道狰狞的疤痕——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条丑陋的锁链。医生说过,这疤痕会伴随她一生。
第二天清晨,奥杰塔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两小时。马林斯基剧院的舞台空无一人,只有几束晨光透过穹顶的玻璃窗斜斜地照下来。她脱下外套,露出连夜改好的演出服——纯白的紧身衣上缝着自制的羽毛装饰。
音乐响起时,奥杰塔完全忘记了疼痛。她不再是那个带着伤痕的复健者,而是湖畔被诅咒的公主。每一个arabesque都带着绝望的优雅,每一次旋转都像在挣脱无形的枷锁。当跳到着名的天鹅之死时,她感到右腿一阵剧痛,却反而让动作更加凄美——真正的天鹅垂死时,不也该是这样挣扎着保持优雅吗?
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,奥杰塔才发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。维克多站在最前排,身旁是剧院的艺术委员会成员。掌声如雷,但她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吸引——谢尔盖·伊万诺夫,三年前与她搭档的王子,也是事故发生时唯一冲上舞台的人。
你的奥杰塔有了灵魂。维克多走上舞台,递给她一条毛巾,但奥吉莉娅需要的是恶魔般的诱惑。你能做到吗?
奥杰塔擦去额头的汗水,看向观众席。谢尔盖依然坐在那里,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可测。三年前他们本该一起跳《天鹅湖》,却在最后彩排时永远错过了。
给我一周时间。她说。
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梦境。奥杰塔白天在剧院排练,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公寓研究录像带。她把《天鹅湖》看了二十七遍,分析每一个版本的奥吉莉娅——有的妖娆,有的邪恶,有的近乎疯癫。深夜对着浴室镜子练习时,她发现自己右腿的疼痛竟成了优势——那微微的颤抖让黑天鹅的伪装更显脆弱而危险。
巴黎首演当晚,奥杰塔在化妆间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。里面是一双崭新的舞鞋,鞋尖用金线绣着一行小字:致我的奥杰塔。她认得这字迹,就像认得三年前每个排练日放在她储物柜里的柠檬水。
第二幕结束时,奥杰塔站在侧幕等待变身奥吉莉娅的瞬间。她看着镜中苍白的脸,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跳完整的《天鹅湖》。音乐转换的刹那,她迅速换上黑色羽毛头饰,抹上艳丽的红唇,然后做了一个从未在排练中尝试的动作——将右腿的伤疤完全暴露在灯光下,像一道黑色的闪电。
三十二个挥鞭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完美。奥杰塔能感觉到谢尔盖的手在她腰间微微发抖——就像三年前他抱着受伤的她冲向救护车时一样。当音乐达到高潮,她本该完成最后一个致命的旋转,却突然改变了编舞——她缓缓跪下,将受伤的右腿优雅地伸展,然后像垂死的天鹅般向后仰倒。
剧场一片死寂。奥杰塔望着穹顶的星空布景,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。这不是原版编排,也不是维克多要求的演绎,而是属于她的奥杰塔——伤痕累累却依然飞翔的灵魂。
掌声如暴风雨般响起时,谢尔盖单膝跪在她身旁,像王子拥抱获救的天鹅那样将她扶起。奥杰塔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,只有他听见了。谢尔盖的眼睛瞬间湿润,因为那句话和三年前救护车上昏迷的奥杰塔呢喃的一模一样:
这次我终于跳完了我们的《天鹅湖》。
谢幕时,奥杰塔站在维克多和谢尔盖中间,右腿的伤疤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。观众席上有闪光灯不断亮起,但她只看见第一排坐着的一位白发老人——那是她的复健医生,正用手帕擦拭眼睛。当初就是他断言,这个女孩再也无法完成三十二个挥鞭转。
大幕缓缓落下时,奥杰塔感到谢尔盖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。三年前未完成的誓言,今夜终于得以实现。在无数玫瑰和掌声中,她想起维克多首日见面时说的话——芭蕾不是完美的艺术,而是用伤痕讲述美丽的谎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