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的花市已经热闹非凡。阮绵绵踩着露水走进摊位区时,鞋尖立刻沾上了湿润的泥土。她蹲下身,指尖轻轻拂过一盆蓝雪花的叶片,冰凉的水珠滚落到她手腕上,像一颗透明的泪。
这盆我要了。她掏出绣着茉莉花的手帕包好花盆底部,抬头时正对上花农探究的目光。老人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泥土,笑起来时像一朵盛放的菊花。
姑娘天天来买花,是开花店的?
阮绵绵摇摇头,发梢扫过颈间挂着的小玻璃瓶——瓶子里装着一抔干枯的玫瑰花瓣,颜色褪成了浅褐色。她没告诉老人,这些花最终都会出现在城西墓园的一个无名碑前。
花市到墓园要穿过整个老城区。阮绵绵抱着花盆走过青石板路,晨雾中早点摊的蒸汽模糊了行人的轮廓。巷口卖豆浆的阿婆照例给她留了一碗甜豆浆,瓷碗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,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。
今天的花真好看。阿婆眯着眼看那丛蓝雪花,像你妈妈会喜欢的颜色。
阮绵绵的手指紧了紧。她从未告诉过阿婆关于母亲的事,但这座小城里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。就像他们都知道,十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,阮家药铺的女主人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冲进雨里,再也没能回来。
墓园的铁门吱呀作响。阮绵绵熟练地绕过几排墓碑,停在那块没有名字的青石前。碑前已经摆满了枯萎的花——昨天的白玫瑰、前天的紫阳花、大前天的风铃草......她小心地取出蓝雪花放在中央,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喷壶,细细地给所有干花喷上水雾。
妈妈,今天的花是蓝色的。她轻声说,声音被晨风吹得支离破碎,花农说这叫蓝雪花,冬天也能开。
墓碑沉默不语。阮绵绵从颈间取下玻璃瓶,倒出那些干枯的玫瑰花瓣。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——十年前那个雨夜,母亲把她推上救援船时塞进她怀里的。当时花瓣还是鲜艳的红色,沾着雨水和血迹。
我考上医学院了。她继续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墓碑边缘的青苔,就像您希望的那样。
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,惊起一群白鸽。阮绵绵站起身,发现墓碑旁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野生的白色小花,细弱的花茎在风中轻轻摇曳。她蹲下身想碰又不敢碰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这种花叫母亲之泪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,只在墓地周围生长。
阮绵绵回头,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晨光里,手里拿着一束新鲜的百合。他的胸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——城西医院实习医师 林修。
我父亲也在这里。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墓碑,每天上班前我都会来看看。
林修蹲下身,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铲子,小心地把那株野花连根挖起,递到阮绵绵面前:要移植到花盆里吗?这样能活得久些。
他的手指修长干净,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腕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。阮绵绵突然想起母亲的手——那双总是沾着草药香的手,最后时刻是如何冰冷地推开了她。
谢谢。她接过那株小花,发现根部还带着湿润的泥土。林修的百合花束上沾着露水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从那天起,阮绵绵的墓前仪式多了一个人。有时林修会带些稀有的花种,有时是医学杂志上关于草药的论文。他们并排坐在墓碑旁,一个讲着医院里的趣事,一个说着花市的见闻,中间隔着那株越长越茂盛的母亲之泪。
深秋的某个傍晚,阮绵绵照例来换花时,发现墓碑前放着一个牛皮纸包裹。拆开后,她看见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和一把生锈的钥匙。日记本扉页是母亲娟秀的字迹:给我亲爱的绵绵。
她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钥匙。翻开第一页,日期正好是十年前的那个雨夜:绵绵今天会叫妈妈了。我必须把她送走,那些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阮家人......
夕阳把墓碑染成血色时,林修找到了蜷缩在墓前的阮绵绵。她紧紧抱着日记本,指节泛白,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纸页上。林修什么也没说,只是脱下白大褂裹住她颤抖的肩膀。
我妈妈......阮绵绵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她是被杀的。
林修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,发现她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。暮色中,那株母亲之泪开出了更多白色小花,风一吹,像是无数个小小的铃铛在摇晃。
第二天清晨,阮绵绵没有去花市。她穿着母亲最爱的青色旗袍,把母亲之泪移植到一个白瓷花盆里,然后拿着钥匙来到了老城区废弃的阮家药铺。锁孔转动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,阳光随着推开的门斜斜地照进去,灰尘在光柱中起舞。
药柜上的玻璃瓶依然整齐排列,里面干枯的草药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。阮绵绵抚过柜台上的划痕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林修站在门口,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一支新鲜的蓝雪花。
需要帮手吗?他问,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。
阮绵绵望着这个认识了三个月的年轻人,想起日记最后一页写的话:希望我的绵绵长大后,能遇见一个愿意陪她看花的人。
风吹动药铺门前的风铃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阮绵绵怀里的白花轻轻摇曳,像是点头,又像是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