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昭宁踩着满地碎瓷片跨进染坊时,春阳正把晾晒的丝绸染成鎏金。她俯身拾起半块青花瓷片,裂纹间渗出的靛蓝染料在掌心凝成凤凰尾羽的形状——与今晨在当铺赎回的玉佩纹路分毫不差。
陆掌柜来得正好。穿杭绸长衫的男人踢开染缸旁的木桶,绛紫色药液泼在青砖上,腾起呛人的白烟,这匹雀金缎若再褪色,你们春熙坊的招牌...
昭宁的指甲掐进瓷片裂口。三天前父亲坠楼时手里攥着的,正是这种西域奇药紫鳞粉的配方。她突然抓起染缸边的铜勺,舀起滚烫的染料泼向空中。金红液体撞上朝阳的瞬间,丝绸上的雀鸟纹竟发出清越鸣叫,惊得男人连退三步。
凤鸣染的方子,原是要借辰时日光醒色。昭宁甩开沾满染料的长发,露出颈间玉佩压出的红痕。暗格里取出的染谱扉页写着:春熙凤鸣,非陆氏血脉不可为。
更夫敲过三更,昭宁蜷在库房核对账本。油灯突然爆出灯花,将墙上的织女图映得忽明忽暗。她伸手扶正画轴时,木质卷轴突然开裂,掉出半枚青铜钥匙——与父亲书房暗锁的锁孔纹路完全吻合。
暴雨冲刷着染缸的铜环,昭宁在雷声中旋开暗锁。铁盒里的婚书泛着尸斑般的黄渍,男方姓名赫然是今日来闹事的绸商周慕白。压箱的密信字迹狂乱:周家以紫鳞粉毁我陆氏凤鸣染,婚约实为谋夺春熙坊...
染池突然翻涌如沸。昭宁抓住晾杆后退,看见周慕白从雨幕中走来,手中瓷瓶倾倒的紫鳞粉正将丝绸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。你以为找回染谱就能翻身?他踩碎地上的青花瓷片,真正的凤鸣染,需要活凤血作引。
子时的祠堂烛火飘摇。昭宁将玉佩按进祖宗牌位暗槽,神龛轰然移开,露出密室墙上巨大的凤凰木雕。羽翼处的机关匣里,躺着支琉璃针管,内储液体泛着诡异的金红色。染谱末页在此刻显出隐形字迹:光绪三年,陆氏先祖饲凤取血,折寿三十载。
昭宁握针管的手突然刺痛。周慕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原来陆家真是养凤人。他手中的西洋左轮枪管抵住她后心,把凤血交出来,否则明日全城都会知道春熙坊用妖术...
枪响被凤凰木雕的振翅声吞没。昭宁转身时,琉璃针管已空,周慕白脖颈浮现出鳞片状红疹。他惊恐地抓挠皮肤,指甲带下的血肉里竟钻出靛蓝色丝线,眨眼间将他裹成蚕茧般的布团。
晨曦染红第一匹雀金缎时,昭宁站在染池边凝视自己的倒影。锁骨处的凤形胎记变得鲜红欲滴,耳边回响着周慕白最后的嘶吼:凤血反噬...她忽然明白父亲为何从不让她接触染缸——陆家女子的血,才是真正的凤鸣染秘方。
端午前的丝绸博览会上,春熙坊的展位被围得水泄不通。昭宁掀开红绸的刹那,雀金缎上的凤凰纹在阳光下发出清鸣,羽翼流转间竟有金粉飘落。洋商手中的咖啡杯纷纷跌落,他们看见凤凰从缎面腾空而起,在展馆穹顶盘旋三周后没入昭宁心口。
当夜暴雨如注。昭宁在密室发现先祖手札:凤血入脉者,每逢雷雨必受焚心之痛。她砸碎琉璃针管,用染缸接住檐角雨水。闪电劈中院中老槐时,染缸里的水突然沸腾,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影像——他正将凤血注入自己静脉,身后是举着婚书的周慕白。
立秋那日,昭宁当街焚毁所有凤鸣染。火焰中腾起的金凤虚影惊飞满城雀鸟,她在灰烬里拾起块淬火的玉牌,刻着新拟的染坊规约:春熙之色,当取之天地,勿贪鬼神之力。百年老匾在火光中噼啪作响,隐约传出凤凰清啸,似叹似贺。
三年后的江南丝绸评鉴会上,金发商人捧着春熙坊的雨过天青缎惊叹:这云纹竟会随光线变化!昭宁抚过袖口暗绣的凤羽纹,看向展馆外抽芽的柳枝。春风掠过染坊新栽的梧桐林,带来远山融雪的气息,恍惚是当年那只金凤在云端长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