炮弹坠入河滩的瞬间,虞玫看见整片鹅卵石地开出了花。不是硝烟与火,是真正的花——弹坑边缘的碎石缝里,一株野玫瑰被冲击波掀出泥土,根须裹着血红的泥浆,在硝烟中微微颤抖。
“第三枚哑弹!”工兵铲砸在脚边,队长抹去护目镜上的血沫,“虞工,拆引信!”
虞玫跪进弹坑,指尖触到冰凉的钢壳。这枚德制88炮哑弹斜插在玫瑰丛旁,弹体凹痕里卡着半片玫瑰花瓣,像给死神别了枚勋章。她旋开检测仪,荧光屏映出弹腔内部缠绕的彩色导线——红黄蓝三色,竟像节日焰火的火药管。
扳手卡住引信环时,虞玫听见身后传来簌簌声。转头看见个赤脚女孩蹲在弹坑沿,正用碎石块垒着小塔,塔尖插着那株带泥的玫瑰。
“危险!”虞玫嘶喊被风吹散。
女孩仰起沾泥的脸,瞳仁映着西沉的太阳:“妈妈的花园也有这种花。”
引信拆卸持续到星斗满天。当最后一道保险栓脱离弹体,虞玫瘫坐在玫瑰丛边。女孩早已不见,只有碎石塔立在月光下,玫瑰花瓣凝着夜露。
战争结束的捷报传来时,虞玫正在军械库清点待销毁的哑弹。登记册翻到“88炮哑弹”那页,她笔尖顿住——备注栏里不知谁用红笔画了朵玫瑰。仓库角落传来叮当声,老库管正敲打空弹壳:“给孙女做花盆哩!”
复员列车驶过焦黑原野。虞玫靠着车窗,掌心摩挲哑弹拆下的撞针——铜芯包裹着暗红胶质,像凝固的血。忽见窗外掠过一片摇曳的粉红,废弃战壕边缘,野玫瑰正从弹壳堆里探出头来。
焰火厂招工程师的告示贴在玫瑰园栅栏上。虞玫推开办公室门时,穿工装裤的女人正往炮弹壳插玫瑰。“林厂长。”女人指尖沾着泥,“听说你让哑弹开了花?”
车间弥漫着硫磺与硝石的混合气味。林厂长拍着巨型压力罐:“军用火药改烟花,就像把屠刀熔成犁。”她突然咳嗽着扶住罐壁,虞玫瞥见她后颈有道蜈蚣状疤痕,是弹片擦过的旧伤。
首场烟花秀定在停战纪念日。虞玫调试发射筒时,发现库房角落堆着几十枚88炮弹壳。“林厂长的收藏。”老技工擦拭着弹壳内的火药残渣,“她说听见钢壳里有花开的声音。”
暴雨夜,虞玫被雷声惊醒。车间方向传来闷响,她冲进雨幕,见林厂长瘫在歪斜的发射架旁,掌心攥着半截导线。雨水冲刷着满地彩色火药,汇成诡异的虹溪。
“配方错了...”林厂长咳出血沫,“军用火药杂质太多...”
急救车鸣笛刺破雨夜。虞玫在厂长办公室找到配方本,泛黄纸页记载着弹壳改造工艺。最后几页被撕去,残留半句“需纯净钾硝石中和...”。抽屉底层压着张战地照片:战壕里,年轻女兵用钢盔培育玫瑰幼苗,弹片划破她的后颈。
虞玫在库房废料堆翻找整夜。黎明时,她撬开废弃弹药箱,发现底层藏着袋结晶纯净的硝石,袋口系着褪色的红十字臂章。
烟花秀前夜,虞玫将新配方填入最后一枚弹壳。月光下,弹壳内壁的锈迹斑驳如干涸血迹。她突然摸到刻痕——弹壳底部有人用刀尖刻了朵玫瑰,刻痕里嵌着暗红物质,与她那枚撞针里的胶质相同。
“那是血。”林厂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她坐着轮椅,毯子滑落露出空荡的裤管。“当年医疗队缺止血绷带,”她抚摸着弹壳,“护士长把凝血粉混进火药,救了个孩子...”
焰火升空时,全城屏息。第一枚金色烟花炸裂成玫瑰形状,花瓣边缘流淌着星火。虞玫却盯着发射架——那枚88炮弹壳改造的发射筒微微发烫,筒口残留着暗红粉末。
焰火表演渐入高潮。当紫色烟花在夜空绽放时,林厂长突然抓紧轮椅扶手。虞玫顺着她目光望去,紫色焰火竟幻化成战地医院的十字架形状,焰心一点猩红经久不散。
“凝血粉里的血红蛋白...”林厂长声音发颤,“遇到高温会显影...”
最后一枚烟花迟迟未发。虞玫检查引线时,发现弹壳发射筒底部渗出暗红液体。她猛然想起刻痕里的血——七十年的血胶遇热融化了。
“停止发射!”她扑向控制台。
但按钮已被按下。炮弹壳剧烈震动,筒身裂缝中渗出更浓的红色。就在爆炸前刹那,裂缝里突然钻出嫩绿枝条——株野玫瑰顶开钢壳,在万人瞩目下绽放出带火的花苞。
夜空中,燃烧的玫瑰缓缓绽开。每片花瓣都由星火织就,花蕊处迸射出的不是火药,而是漫天旋转的玫瑰花瓣。花瓣雨飘落人群,孩子们追逐着带火星的芬芳。
虞玫在发射架废墟里捡起玫瑰残枝。焦黑枝条上,新生的花苞沾着弹壳里的暗红胶质,在月光下流转着血与火的光泽。林厂长接过残枝插入轮椅旁的弹壳花盆,土壤里埋着虞玫带来的那枚撞针。
次年春天,焰火厂围栏爬满玫瑰。林厂长病逝后,人们发现她办公室的地球仪上插满小旗——每个标记都是她用玫瑰烟花覆盖过的战场坐标。虞玫在遗嘱后添了行字:“请用我的骨灰培育黑玫瑰,它该长在世上最后一个弹坑里。”
停战纪念日,新研制的玫瑰焰火再次升空。虞玫抱着黑玫瑰盆栽站在屋顶,看夜空中绽放的巨大花朵。花瓣飘落时,她听见风中传来赤脚女孩的笑声,还有金属花盆里,泥土正轻轻挤压那枚沉睡的撞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