琉璃城的天工坊高悬入云,寒星跪坐在飘落的竹屑与木香中,用银刀剜出第七颗星芒的凹槽。星月灯胚悬浮在手心,寒木作骨,晶砂为肉。忽有铜铃大作,宫中黄门宣旨:“女帝传召寒星匠师,携灯赴宴!”
大殿浮金幻紫,琼浆玉液流转间,倾月女帝支颐斜卧。她指尖涂着黯蓝蔻丹,自龙座伸下轻叩寒星的灯盏:“听说你造得出不燃之火?若能照彻永夜宫九重殿阶,孤免琉璃城十年税赋。”
寒星手捧灯胚垂首:“寒星灯火需以心血养之,每盏耗十年寿数。”
“制,”倾月唇角微扬,紫袖掠过灯身,“明日祭典孤要看流火照阶。”
灯胚回坊,寒星指腹抚过女帝袖底刮出的细痕,木纹深处浸入一丝冰冷紫气。她凝望着窗外九重殿阶,层层悬空玉阶通向黑暗深处的永夜宫,无人知晓其尽头是何景象。宫规森严,阶上每一道雕纹都浸着寒凉之气。
倾月登基时方十四,传闻深宫长夜不燃烛火,只点特制星灯。登基后骤颁“千灯令”,耗举国星晶石、寒山木、月华琉璃,以冰瓷与冻血封存灯火于九重台阶,却无一盏能燃过三日。天工坊主簿叹息道:“她穷举国之力,不过为追索一道失落的旧影。”
子时将至,寒星挑破指腹,一滴血珠悬垂于星灯心窍处。那点温热渗入,晶砂灯壁立时流动起星屑般的光。血融入灯脉时,七颗星芒凹槽忽迸射寒光。整盏灯嗡嗡震动,灯壁上竟隐隐凸浮出一个女子轮廓——淡紫宫装,支颐姿态,赫然是祭典时袖覆灯盏的倾月!寒星以指触影,却被灯身寒光灼伤指节:那灯中影是倾月一缕寄魂念想所凝,封存着某种不灭的期盼。
寒星熄灯取影,剪下紫袍一角包起残光。天工坊木架深处压着一卷《燃髓灯谱》,其上残页血字模糊:“寄魂之灯须点灯者以血引之,照见藏影者心底最执之念,燃毕则灯魂俱消,藏影者魂缺之痛方解……”寒星悚然盯着灯胚中的紫影,原来倾月要这灯,是为取回一份魂灵缺失的旧忆?
祭典鸣金钟九响,女帝玄衣深紫,立于玉阶之巅。阶下千灯如星河倒坠,却渐次明灭沉沦。寒星捧灯缓步踏阶,足尖落在浮阶上荡开微光涟漪。阶畔冰瓷灯盏中飘出冻僵的魂魄的幽蓝光屑,在她衣角缠绕飞升。
“燃——”寒星托起星灯清喝。她指间挤出温热血珠滴入灯芯。灯内七颗星芒猝然浮空升转,灯壁上那个紫衣支颐的倾月亦如春冰融化。
“你在做什么!”倾月在阶顶失声厉喝,玄袖震荡起罡风。寒星却见灯中紫影凝成的少女形貌愈发清晰——竟是她自己少时的模样!
星灯陡射出一束皓白流辉,直透倾月胸口。阶顶女帝倏然踉跄,唇间逸出一缕紫气飘向灯影。灯中少女的身影终于全然显现:瘦小清寒的孤女在风雪夜跪守宫门三天三夜,只为给病危的嬷嬷求一盏宫中废弃的旧灯。紫衣公主立于宫墙上窥视许久,终于不忍,抛下琉璃灯的同时扯落了自己的宫绦……此刻灯影里的小寒星捧着琉璃灯哭泣,而宫墙上少女倾月腰间宫绦空悬的画面刺痛人心。
倾月忽然在阶顶跪下,紫袍翻涌如夜潮。她双手插入发髻拽落紫玉簪——簪尖指着的竟是自己咽喉:“那夜抛灯时跌断了簪子!这九阶,这千灯,全都是假的!我要你造灯,只因为……世上唯有你的灯还存着那晚的雪光!”
寒星手中星灯骤然暴涨炽光,照得九天阶明如寒霜。千灯随之一一燃亮,殿阶遍缀星海。灯魂融回倾月眉间,女帝鬓边银丝陡然如星屑飞散。九重阶寸寸崩响,琉璃玉阶绽满蛛网裂痕,碎片化作流萤环绕双影。
而寒星手中的星灯在映出公主抛灯的记忆后,灯壁开始碎裂。光芒正急剧抽离她的身体。寒意如刀锋由指尖蔓延至心脏,寒星望着倾月鬓边重新笼上的紫气,血珠随泪落阶碎裂。“能补陛下一角心魂,寒星无憾……”流光飞散间,她竟微笑举灯,“但请陛下代寒星看尽此后的人间星河……”星灯炸开漫天星雨。寒星最后的衣袍化入光尘,星晶石凝成一颗星子没入长夜。
星坠风定后,倾月自阶顶跪行拾起星灯遗骸,灯火余烬烙入她掌心,凝成一弯赤红新月伤疤。永夜宫首次点燃寻常灯烛,宫人们在阶底窥见女帝每夜摩挲灯骸的剪影。
“姑姑……”小公主扯着倾月衣袖指天,“最亮那颗星星在和你说话!”倾月仰首凝望长天寒星,怀中的灯骸似应和般发出微温。
御苑池心亭,琉璃灯内浮动着倾月封入的一缕紫气与寒星灯内流存的白光。双芒交融互缠,光晕中隐约映出对坐斟茶的寒星与倾月。老宫人低喃:“这是以魂补魂的‘双照灯’,能护她二人魂魄不散……”忽有童稚清歌穿林而来:“摘星作灯盏,采月补衣衫……”倾月猛然抬头,星灯里寒星正遥遥冲她举杯,唇齿开合无声——恰是昔日寒星在坊中低吟的谣曲。
倾月忽闭目合掌,灯焰在她掌心跳动如心脉。亭外骤起星尘如雪纷扬,坠水成银河水波漫涌。残魂相遇的星月灯火,终究照亮她此后的万古长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