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浆,浇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。苏棠蹲在便利店门口的阴影里,数着自动门开合时漏出来的冷气。她手里攥着最后三个钢镚,硬币边缘的齿痕深深烙进掌心。
要买就进来,不买别挡道。收银员第五次探头呵斥时,苏棠看见马路对面广告屏突然亮起。那是个香水广告,画面里穿白裙的模特在草地上奔跑,身后炸开无数彩色烟花。屏幕右下角显示着日期:7月24日,她的十八岁生日。
柏油路开始发软,苏棠的帆布鞋底黏在路面上。她想起六岁那年,父亲带她去江边看的国庆焰火。那时她骑在父亲肩上,看见金色火星坠落在江面,像无数盏漂浮的河灯。后来救护车的蓝光也这样映在江水上,只是再没有人把她举过肩头。
便利店空调发出垂死的嗡鸣。苏棠把三个硬币排上柜台,换了一支快要过期的棒棒糖。糖纸上的草莓图案褪了色,像她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焰火轮廓。玻璃门合拢的瞬间,广告屏切换成婚庆公司的宣传片,新娘手中的捧花突然炸成银色火花。
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从教堂方向传来。苏棠剥开糖纸时,发现糖球上爬着细小的裂纹。她想起昨夜房东摔碎在走廊的啤酒瓶,那些锋利的玻璃渣现在还嵌在她膝盖里。棒棒糖在舌尖化开的甜味带着轻微的苦,像去年在化学实验室偷尝的硝酸钾。
马路对面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惊呼。苏棠抬头看见广告屏暗了下去,而真正的天空正在燃烧——不知谁家的阳台窜起一道火柱,晾晒的床单在火焰中舒展成金红色旗帜。热风送来燃烧的棉絮,有一片落在她手背上,比生日蜡烛的蜡油还要烫。
消防车的警笛由远及近时,苏棠正数着楼顶坠落的火星。那些明亮的光点让她想起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:等放晴就带你去看白日焰火。后来她在福利院的档案里看到,母亲说的其实是,而那天根本没有焰火,只有精神病院窗外的暴雨。
火舌舔舐到三楼空调外机时,爆炸的轰鸣惊飞了整个街区的鸽子。苏棠看着白羽纷飞的天空,突然发现那些四散的鸟儿像极了她昨晚撕碎的化验单。医生说的两个字还粘在耳膜上,比消防车的高音喇叭更刺耳。
棒棒糖的塑料棍不知何时被咬碎了。苏棠吐出口中的碎渣,看见柏油路上自己的影子正在融化。广告屏突然重新亮起,香水模特的白裙变成燃烧的火把,整个屏幕开始播放某场音乐会的焰火集锦。金绿色的光点在她瞳孔里炸开时,苏棠听见身体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,像小时候摔碎的存钱罐。
消防水龙带喷出的彩虹里,苏棠走向燃烧的大楼。热浪掀起的风灌满她的衬衫,后背鼓胀得像要长出翅膀。二楼窗口飘落的灰烬中有张未烧尽的照片,她伸手去接,发现是某个小女孩骑在父亲肩上看烟火的剪影。
在消防员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,苏棠踏进了单元门。浓烟立刻缠上她的脚踝,像童年那条总是绊倒她的旧毛毯。楼梯间的温度计在高温中爆裂,水银珠滚落脚边时,她想起体温计里那条总是卡在39度的银线。
五楼的火势最猛,但苏棠还是看清了蜷缩在防盗窗边的身影。那是个穿草莓图案睡衣的小女孩,怀里抱着焦边的图画本。当苏棠扯下燃烧的窗帘裹住女孩时,看见本子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烟花,每一朵都涂着夸张的金色。
抱着女孩冲下三楼时,苏棠的帆布鞋底终于彻底融化。裸露的脚掌踩在滚烫的金属楼梯上,反而感觉不到疼。怀里的女孩突然伸手摸她的耳朵,这个动作让苏棠想起福利院那只总爱蹭她手心的流浪猫。
消防云梯接住她们的瞬间,整栋楼传来承重墙坍塌的轰鸣。漫天的火星腾空而起,在烈日下绽开真正的晴昼焰火。苏棠仰头望着那些旋转下坠的火光,突然发现它们和化验单上癌细胞的显微图像一模一样,都是带着致命光芒的绚烂图案。
小女孩被医护人员抱走前,往苏棠手心塞了张烧焦的图画。展开后能看到半朵金色烟花,旁边用铅笔写着送给救我的人。苏棠想笑,却咳出一口带着火星的烟灰。
傍晚的风吹散最后一丝烟味时,苏棠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。护士递来的温水里漂浮着黑色颗粒,像极了她六岁那年见过的,漂浮在江面上的焰火余烬。窗外暮色四合,而她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白日焰火的幻影,那些光点渐渐连成医生说的三个月。
当夜风送来远处游乐场的烟花声时,苏棠摸出口袋里融化的棒棒糖。糖球已经和包装纸黏在一起,就像她记忆中所有关于焰火的画面,最终都模糊成温暖而疼痛的色块。她轻轻舔了舔变形的糖球,尝到阳光、火焰和血混合的味道。
病床上的小女孩在睡梦中攥紧了她的手指。苏棠望着窗外突然绽放的夜场烟花,突然明白母亲当年没说出口的话——有些焰火不必等到天黑,就像有些告别不必等到生命尽头。监护仪的心电曲线在玻璃上投下细小的光点,随着远方的烟花明灭,像一场无人观赏的晴昼焰火正在静静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