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,天光尚未完全破晓,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抹鱼肚白,染着极淡的胭脂色。整座城市还在沉睡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或是早班公交引擎启动的低沉轰鸣。林微裹紧了一件薄薄的开衫,轻轻带上了家门。
她需要这片刻的独处。白天的医院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,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、仪器的滴答声、病人压抑的呻吟和家属焦灼的询问。作为心内科最年轻的住院医师,她像一颗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,在各个病房和诊室之间高速旋转,处理着层出不穷的病情和文书工作。疲惫是真实的,但更让她感到窒息的,是那种面对生命脆弱与无常时的无力感,以及必须时刻保持冷静、理智的专业面具。只有在这样无人打扰的清晨,她才能短暂地摘下口罩,大口呼吸,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。
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,只是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路灯还亮着,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惺忪。空气清凉,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洁净,吸入肺腑,有种微甜的清醒感。不知不觉,她拐进了一条通往老城区公园的小路。公园不收门票,这个时间点更是人影稀疏,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,在空地上慢悠悠地打着太极。
穿过一片香樟树林,眼前豁然开朗。一片不算很大,但打理得颇为雅致的荷塘映入眼帘。塘边垂柳依依,水面平静如镜,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彩。此刻,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。大片大片的荷叶,如同撑开的绿色巨伞,层层叠叠,铺满了大半个水面。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,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。而那一支支荷花,有的还是紧裹的花苞,粉嫩尖俏,如同羞涩的少女;有的则已全然绽放,粉白的花瓣舒展着,露出中央嫩黄色的莲蓬,亭亭玉立,不染纤尘。
最让林微心动的,是那拂面而来的风。清晨的风是极轻极柔的,掠过宽阔的荷叶,穿过亭亭的花茎,裹挟了荷叶特有的清苦香气、荷花淡雅的芬芳,还有水汽的湿润清凉,形成一股独特的“荷风”。这风,不像白日里的风那样燥热,也不像夜风那样寒凉,它带着一种初生的、宁静的力量,轻轻拂过她的脸颊、发丝,仿佛一双温柔的手,在为她拂去一夜的疲惫和心头的尘埃。
她在塘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,静静地看着这片荷塘。晨光熹微,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。水面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,是早起的鱼儿在底下唼喋。偶尔有早起的蜻蜓,颤动着透明的翅膀,停落在荷尖上。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、细微的水声和自己的呼吸声。她什么也没有想,只是放空自己,让感官完全沉浸在这片“晨漪荷风”之中。眼睛看着那充满生命力的绿与纯净无瑕的粉白,鼻子嗅着那清冽恬淡的香气,皮肤感受着那微凉湿润的触感。
她想起昨天那个因为急性心梗抢救无效离世的中年男人,家属悲恸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;想起那个病情反复、总是拉着她的手问“医生,我还能好吗”的老奶奶;想起堆积如山的病历和永远也写不完的病程记录……这些白日里沉重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画面,在此刻,在这片宁静的荷塘前,似乎被这晨风和荷香悄悄地稀释、化解了。它们依然存在,但不再那样尖锐地刺痛她。
荷塘有一种奇特的魔力。它不像花园那样争奇斗艳,热闹喧嚣。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,遵循着最自然的规律,萌芽、抽叶、开花、结子、枯萎,周而复始。每一朵荷花都独自美丽,又共同构成和谐的画卷。它们从淤泥中生长,却开出最洁净的花朵。这种生命的坚韧与沉静,无声地抚慰着她。
她注意到,靠近岸边的一片荷叶下,有一朵荷花似乎被前夜的风雨打歪了,花茎有些倾斜,但它依然努力地向着天空,向着光的方向,绽放着。林微的心中微微一动。
天色渐渐亮了起来,朝阳的金色光芒开始洒向荷塘,给荷叶和荷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。晨练的人渐渐多了,公园里开始有了人声。林微知道,她该回去了,回到那个充满挑战和责任的世界。
她站起身,最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荷香的空气,转身离开。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一些。当她重新穿上白大褂,走进医院大门,闻到那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时,心情已然不同。那份宁静并未完全消失,而是像荷叶上的露珠,虽然会蒸发,但那份清凉的触感却留在了心底。她知道,明天清晨,只要她需要,那片荷塘,那阵晨风,依然会在那里等待着她。它们是她对抗职业倦怠和情绪耗竭的秘密花园,是她在喧嚣都市中为自己找到的一处可以安放疲惫心灵的“晨漪荷风”。这每日短暂的逃离,不是为了永久地避开,而是为了积蓄力量,更好地回归。就像那荷花,深植于淤泥,却将最美的风姿,献给每一个清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