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分,杏花巷里的老杏树开始散发它一天中最后的香气。那是一种介于甜与苦之间的芬芳,带着些许陈旧的暖意,像是被阳光烘焙了一整天的记忆。程微站在自家小院的石阶上,手里攥着一封边角已经泛黄的信,信纸上的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有些模糊,却依然能辨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——沈砚。
十七年前,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时节,沈砚把最后一箱书搬出这个小院。程微记得那天杏花开得正盛,风一吹,花瓣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,像是要挽留什么。他站在门口回头看她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只有一片花瓣落在他睫毛上,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。
太太,您的药。保姆张姨的声音将程微拉回现实。她接过那碗黑褐色的中药,热气在眼前氤氲开来,模糊了视线。药很苦,但比起记忆里的某些片段,这苦味反倒显得纯粹而干净。
信是早上收到的,来自沈砚的妹妹。信上说他已经病得很重,想见程微最后一面。程微把信反复读了七遍,直到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了视网膜上。她以为自己会哭,但眼睛干涩得发疼,一滴泪也没有。
傍晚的风突然大了起来,吹落了满树的杏花。程微弯腰捡起一朵,花瓣已经有些蔫了,边缘微微卷曲,像是一封被揉皱的情书。她想起沈砚临走前那个未完成的拥抱——他张开双臂,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收了回去,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松木香,混合着杏花的甜腻,在她鼻尖萦绕不去。
要下雨了,太太进屋吧。张姨拿着外套站在门口。程微摇摇头,继续望着巷口的方向。那里有一盏老路灯,灯罩上积了厚厚的灰尘,发出的光昏黄而温暖,像是被时光过滤后的月光。
雨滴开始落下时,程微终于挪动了脚步。她慢慢走回屋里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薄冰上。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他们年轻时的合影,照片里的沈砚穿着白衬衫,笑容明亮得刺眼。程微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,相框玻璃冰凉的温度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夜深了,雨势越来越大。程微躺在床上,听着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,恍惚间又闻到了杏花的香气。她想起沈砚曾经说过,杏花是最矛盾的花,开得那么热闹,味道却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,就像他们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,越是甜蜜的时刻,越让人感到隐隐作痛。
天快亮时,雨停了。程微做了一个决定。她起身梳洗,换上一件淡青色的旗袍——那是沈砚最喜欢的一件。镜中的女人已经有了白发,但眼睛依然清亮。她拿起那封读了无数遍的信,轻轻折好放进包里。
出门前,程微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。昨夜的风雨打落了满地的杏花,那些粉白的花瓣沾了雨水,安静地躺在青石板上,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信笺。她弯腰拾起一朵还算完整的花,夹进了随身携带的诗集里。
出租车穿过晨雾向城外驶去。程微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,突然想起多年前沈砚写给她的第一封信。那时他们刚认识,他在信里抄了一句诗: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她当时笑他老套,却把那封信珍藏至今。
医院的走廊很长,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了所有其他味道。程微的脚步在307病房前停下,她的手悬在半空,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。透过门上的小窗,她看见一个消瘦的背影正对着窗户坐着,窗外是一棵开得正好的杏树。
当程微终于推开门时,那个背影明显僵了一下,然后缓缓转过身来。十七年的光阴在沈砚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,但他的眼睛依然清澈,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站在杏花雨里的年轻人。
你来了。他说,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程微点点头,从包里取出那朵夹在书里的杏花,放在他床头的玻璃杯里。花瓣已经有些蔫了,但在晨光中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
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去的事,只是安静地看着那朵花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,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窗外,又一阵风吹过,带来新落的杏花,有几片粘在窗玻璃上,像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。
在这个杏香弥漫的日暮时分,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。他们之间隔着十七年的光阴,却又仿佛只隔了一场花开花落的距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