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日黄昏五点十五分,只要天气尚可,住在杏林巷七号院三楼的退休音乐教师苏敏,便会准时出现在临街的阳台上。她端着一把略显旧色的木椅,轻轻坐下,面朝西边那片被高低错落的楼房切割出的天空。然后,从随身带的布包里,取出那把保养得锃亮的降b调高音萨克斯风。
她没有乐谱,也不需要伴奏。只是深吸一口气,将吹嘴贴近唇边,闭上眼睛。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,不是激昂的进行曲,也不是忧伤的蓝调,而是一段舒缓、悠扬,甚至带着几分怀旧气息的旋律。那是《夕阳红》,一首几乎快被年轻人遗忘的老歌。
起初,这行为在杏林巷引来不少侧目。楼下杂货店的老板娘会探出头张望,邻居家的孩子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看,下班归来的路人也会放慢脚步,投来或诧异或好奇的一瞥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每天雷打不动地对着落日吹萨克斯?这画面多少有些格格不入。
但苏敏不在乎。她吹得专注而投入,皱纹舒展开的脸上,有种沉浸其中的宁静。萨克斯风金棕色的管身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,音乐如同有了形状,乘着晚风,飘向巷子的每个角落。
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消遣。三个月前,与她相濡以沫四十年的老伴老陈,因肺癌去世了。葬礼过后,巨大的空虚和寂静如同潮水,瞬间淹没了这间老屋。屋子里处处是老陈的影子:他常坐的沙发扶手磨得发亮,他养的几盆兰花还在窗台吐绿,甚至空气里,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墨水混合的味道。
苏敏一度无法忍受。她收拾遗物,想尽快抹去这些痕迹,却在整理老陈的书桌抽屉时,发现了一个旧笔记本。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,不是工作日志,而是他们生活的点滴——某年某月某日,和阿敏去公园,湖边的桃花开了;某日,她生日,给她买了条红丝巾,她笑了整整一晚;最近的一条,笔迹已有些颤抖:“最近咳得厉害,怕是不能陪她太久。最放不下的,是她以后一个人,太冷清。她喜欢听我年轻时候在文工团吹萨克斯,特别是那首《夕阳红》……”
泪水模糊了视线。苏敏捧着笔记本,在空荡荡的屋里坐了很久。老陈直到最后,担心的还是她。
就是从那天起,她翻出了被老陈珍藏多年、早已束之高阁的萨克斯风。她年轻时是声乐老师,对乐器不算陌生,但吹萨克斯还是头一遭。她找出了老陈留下的乐谱,从最基础的音阶吹起,气息不稳,音调刺耳。但她坚持着,一天天,一遍遍。手指按得生疼,腮帮子吹得发酸,她也不停。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驱散那噬人的寂静,才能用这笨拙的方式,回应老陈那份至死未休的牵挂。
她把每天的黄昏演奏,当作一场献给老陈的、无声的“落日游行”。不是哀悼,而是陪伴,是告诉他:你看,我一个人,也能把日子过得有声响,有色彩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苏敏的技艺渐渐娴熟,旋律变得流畅而动听。而杏林巷的居民们,也渐渐习惯了这黄昏时分的固定节目。起初的好奇和议论,变成了默默的聆听和习以为常。
奇妙的变化,悄然发生。
巷口那对经常为琐事争吵的年轻夫妻,每当萨克斯声响起,会不约而同地停下争执,默默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,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。
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的孤僻老人张爷爷,开始会在苏敏演奏时,搬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口,眯着眼,跟着节奏轻轻摇晃着脑袋。
放学归来的孩子们,会在这音乐声中放慢追逐打闹的脚步,偶尔还会跟着哼唱几句他们从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调子。
甚至连巷子里流浪猫的叫声,似乎都少了些焦躁,多了几分慵懒。
这每日的“落日游行”,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仪式,一种温柔的凝聚力。它不打扰任何人的生活,却又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条老巷,抚平着一些焦躁,慰藉着一些孤独。音乐成了纽带,连接起不同年龄、不同境遇的人们,在共同的黄昏时刻,共享一份超越言语的宁静与温暖。
深秋的一天,苏敏照例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,余音在渐浓的暮色中消散。她放下萨克斯,微微喘息着,望着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。忽然,她听到楼下传来轻轻的掌声。她低头望去,看见杂货店老板娘、张爷爷、还有几个熟悉的邻居,都站在院子里,仰头看着她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。
没有言语,只是目光交汇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苏敏也笑了,眼角泛起湿润的泪光,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暖意。她想起老陈笔记本上的话,在心里轻轻说:老头子,你放心吧。我不冷清。你看,有这么多人,在陪我一起看落日呢。
从此,杏林巷的黄昏,多了一道不变的风景。每当夕阳西下,那悠扬的萨克斯风便会如期响起,如同一位老朋友温和的问候。它诉说着思念,也传递着生命的力量;它是一场个人的缅怀,也渐渐成了整条巷子共同的、温柔的记忆。在落日游行的旋律中,时光静静流淌,悲伤被慢慢治愈,平凡的日子,也因此被镀上了一层动人的光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