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晚第一次见到那辆旧巴士,是在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。
它停在废弃的加油站旁,锈红色的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车窗上贴着褪色的海报,隐约能辨认出“环岛旅行”几个字。车顶捆着歪斜的行李架,一把破旧的吉他斜插在帆布下,琴弦上还挂着水珠。
她本不该停下脚步。背包里的钱只够撑到下一个城市,而这座小镇的夜晚并不友善。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衣领,寒意刺骨,而巴士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像一盏微弱的灯塔。
车门没锁。
许晚犹豫了三秒,还是踏了上去。
车内的空气混合着咖啡、旧书和松木的味道。一个短发女人背对着她,正往铁皮炉子里添柴火,火星噼啪炸开,照亮她手腕上的刺青——一朵向日葵,花瓣边缘已经有些模糊。
“外面雨大,坐吧。”女人头也不回地说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许晚没动,手指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折叠刀。
女人终于转过身,脸上没有笑容,但眼神平静。她指了指炉子上的搪瓷壶:“姜茶,自己倒。”
许晚这才注意到车厢里的细节——贴着地图的墙壁、堆满旧书的木箱、挂在钩子上的风铃,还有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只三花猫。这不是一辆废弃的车,而是一个移动的家。
“我叫周葵。”女人递给她一杯茶,热气氤氲间,许晚看清了她的脸。三十岁上下,眼角有细纹,左耳缺了一小块,像是被什么咬过。
“许晚。”她接过杯子,暖意从指尖蔓延到掌心。
那晚,雨一直没停。许晚睡在车厢的窄床上,听着雨点敲打车顶的节奏,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被装进了一个铁皮罐头,摇摇晃晃地漂在海上。半夜她醒来一次,看见周葵坐在驾驶座上,借着台灯的光翻一本旧相册,手指轻轻抚过某张照片,又很快合上。
天亮时,雨停了。许晚以为周葵会赶她走,可对方只是指了指炉子上的煎锅:“吃吗?蛋快糊了。”
她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同行了。
周葵的车没有固定路线,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今天在渔村帮人修船,明天去山顶的观景台卖热可可。许晚跟着她学会了生火、换轮胎、用三根树枝搭简易晾衣架。她发现周葵的巴士里藏着许多秘密——抽屉底层的止痛药、后视镜上挂着的褪色车票、一本写满地名却从未寄出的明信片。
“你一直在逃吗?”某个夜晚,许晚忍不住问。
周葵往炉子里扔了块木柴,火星溅到她的靴子上,她也没躲。
“不是逃,”她说,“是找。”
许晚没再追问。
她们一路向西,穿过荒原和丘陵。周葵教她认星座,告诉她哪片云彩会带来暴雨,哪条野路能采到最甜的野莓。许晚则负责在周葵修车时递扳手,在她失眠的夜里煮加了蜂蜜的牛奶。
直到某个傍晚,巴士抛锚在一条无名公路上。周葵掀开车盖检查引擎,油污弄脏了她的衬衫。许晚蹲在旁边递工具,突然发现她后颈上有一道疤,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。
“以前的事。”周葵头也不抬地说。
许晚没说话,只是伸手替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。
那天夜里,周葵罕见地喝了酒。她靠着车轮坐下,吉他横在膝头,弹了一首许晚没听过的歌。
“我女儿,”她突然说,手指按在琴弦上,“如果她还活着,应该和你差不多大。”
许晚的呼吸一滞。
周葵没哭,只是仰头看着星空:“车祸。我活下来了,她没。”
许晚终于明白那些止痛药、未寄出的明信片、深夜翻看的相册意味着什么。
第二天清晨,周葵修好了车。她递给许晚一张皱巴巴的地图,上面用红笔画了一条蜿蜒的线。
“你要去的城市,再走两天就到了。”
许晚攥着地图,喉咙发紧:“你呢?”
周葵笑了笑,第一次露出轻松的表情:“我得继续找。”
许晚最终没有上车。她站在路边,看着那辆锈红色的巴士缓缓启动,车尾扬起薄薄的尘土。后视镜上,周葵冲她挥了挥手,阳光透过车窗,把她手腕上的向日葵照得发亮。
许晚突然想起周葵说过的话——
“有些路,只能一个人走完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踏上自己的方向。背包里多了一本旧书,扉页上写着一行字:
“愿你的流浪,永远有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