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季的潮气漫进染坊时,林堇正用银针挑开布偶颈后的接缝。褪色的堇紫色绸缎下,棉絮结成硬块,散出陈年药草与尘埃混合的酸涩。这是祖母临终塞给她的襁褓玩偶,三十年过去,左眼处的琉璃珠已蒙上蛛网般的裂痕。
“褪色入骨了。”老染匠杜衡的烟杆叩着靛蓝染缸,“除非找到当年的紫草根。”
林堇的指尖抚过玩偶腹部。那里针脚细密,却比别处更硬挺,像藏着秘密的铠甲。窗外雨丝斜织,她恍惚看见祖母摇着纺车哼谣曲:“紫草染七遍,泪雨浇不褪...”
夜半雷惊。林堇擎烛翻检樟木箱,祖母的嫁妆匣底压着半张残方:“霜降紫草,雪水煎露,晨昏搅缸九十九转。”墨迹被水渍晕开,“九十九”旁添了蝇头小楷:“加相思泪三滴。”
染坊晨雾未散。杜衡抖开新采的紫草根:“今秋霜薄,色头差些。”根须断面泛着灰白,全无古方记载的“髓如紫晶”。林堇将草根浸入瓷钵,晨露混着雨水,竟浮起铁锈般的油膜。
“井水坏了。”杜衡舀起浑浊水珠,“那年空袭炸裂水管,铁锈渗了三十年。”
林堇的银剪划开玩偶肚腹。棉絮间裹着硬物——半块焦黑的怀表壳,内嵌照片只剩军装衣领。表壳背面刻着“赠云娘”,正是祖母闺名。
“民国三十年的怀表...”杜衡的烟灰簌簌掉落,“你祖母的未婚夫,死在重庆大轰炸。”
暴雨叩击瓦檐。林堇拆解玩偶四肢,褪色绸布在碱水里沉浮。布纹渐显处,忽有墨字浮出:“云卿,见字如面”。字迹被染缸污水吞没前,她看清落款“陆”字最后一撇——凌厉如刀锋。
“是情书!”杜衡的烟杆坠地,“当年你祖母把未寄的信绞碎,混进染缸...”
林堇冲向老井。井壁青苔下,弹片划痕深如沟壑。她吊起半桶锈水,水面浮着油花,倒映出自己惊愕的眉目。恍惚间,井底传来沉闷震动,像遥远年代的爆炸回声。
染缸重沸时,林堇添入怀表残片。铁锈在紫草汁里晕开,浊水渐转暗红。杜衡突然按住她手腕:“紫草遇铁则败色!”
话音未落,缸中紫浪翻涌如血。林堇的银簪不慎滑落,簪头堇花在液面旋出漩涡。簪身刻着的“云”字触水刹那,缸水骤变清透,紫草根渗出丝缕金红,如朝霞撕裂乌云。
“银簪含硝?”杜衡的瞳孔映着奇光,“是中和铁毒的解药!”
林堇摩挲簪身。祖母总说此簪能辟邪,原来辟的是染缸里的锈邪。她将玩偶残布浸入新液,绸缎贪婪吮吸汁液,褪尽的堇紫从纤维深处苏醒,漫漶如雾霭弥散。
“还差泪。”杜衡指向古方小字。
林堇凝视怀表壳里的残照。雨声渐密,她想起祖母咳喘的冬夜,枯手攥着玩偶喃喃:“阿陆说堇色最衬我...” 檐水滴落染缸,水面荡开涟漪,倒影里祖母年轻的笑靥一闪而过。
布偶在晨光中重生。新染的堇紫色流淌着细碎金芒,裂痕被林堇用银线绣成缠枝纹。杜衡突然指着玩偶左眼:“琉璃珠里有东西!”
林堇以针挑出珠内棉絮。一粒胶囊滚落掌心,透明壳内蜷着风干的紫草花苞。蜡封处刻着极小日期:“1940.10.24”——正是大轰炸前七日。
“陆先生托人从云南带回的紫草籽。”杜衡的嗓音发颤,“他说...要为你祖母染嫁衣。”
梅雨歇止那日,林堇在庭院播下花籽。斜阳穿透琉璃珠,在泥土投下晃动的紫斑。她将玩偶供在窗台,晚风拂过,新染的绸缎泛起波浪,堇紫色在暮光里层层漾开,从浅紫到绛红,最后沉淀为夜空将临的深蓝。
杜衡的烟锅亮起又暗下。他望着流转的缎色,忽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歌谣。调子钻进林堇耳中,竟与祖母纺车声重叠。她抬眼望去,染缸水影里,两个依偎的淡影正随歌声轻轻摇晃——穿学生装的少女与戎装青年,指尖共同捏着一缕未染的素纱。
月光漫过窗棂时,紫草籽悄然破土。嫩芽顶着露珠舒展,叶脉在银辉下透出极淡的紫晕,像从染缸里偷了一抹未干的夜色。林堇将怀表壳埋入花盆,金属边缘的锈迹映着月光,宛如一道凝固的晚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