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,敲打着“沈记糕团”老店的木格窗。天色阴沉,才下午四点,屋里已经暗得需要点灯。灶间里,水汽氤氲,弥漫着糯米蒸熟后特有的温热香气。沈阿婆坐在小凳上,面前是一个厚重的石臼,里面是刚出锅、冒着腾腾热气的糯米饭。她挽起袖子,露出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有力的手臂,开始用沉重的木槌反复捶打米饭。
“砰……砰……砰……”富有节奏的捶打声,是沈家老店几十年不变的背景音。糯米饭在反复捶打下,渐渐失去颗粒感,变得绵软、粘稠,最终融为一体,成为极具韧性的米团。这就是制作“米糍”的基础——糍粑。
阿婆的孙女沈念卿,靠在门框上,看着这一幕。她穿着时髦的羽绒服,与这间充满烟火气的旧厨房格格不入。她刚从省城回来过年,带着大城市的寒气和一身的疲惫。公司裁员的风声像这冬天的北风,刮得人心惶惶,她这次回来,与其说是过年,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。
“念念,别在那儿杵着,过来,帮阿婆把豆沙馅儿搓圆。”阿婆头也没抬,声音带着劳作后的微喘,却异常平稳。
沈念卿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过去,洗了手,坐在阿婆旁边的小凳上。桌上放着一盆炒好的豆沙馅,深红油亮,散发着糖和猪油混合的醇厚甜香。她学着阿婆的样子,舀起一小勺,在手心里搓成大小均匀的圆球。动作有些笨拙,远不如阿婆那般熟练流畅。
“阿婆,现在外面什么好吃的没有,谁还费这么大劲做这个啊。”沈念卿看着阿婆捶打米团的背影,忍不住说道。她记得小时候,每到年关,这家老店就挤满了来定做糕团的人,空气里都是香甜味。可现在,街上到处都是西点店、奶茶店,这种传统的、费时费力的吃食,还有多少市场?
阿婆捶打的动作顿了顿,然后用木槌挑起一大块雪白、冒着热气的糍粑,利落地摔在铺满熟米粉的案板上。“外面是外面,咱家是咱家。”她的话很简单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你妈小时候,就盼着这口豆沙米糍。你小时候也是。”
沈念卿不说话了。是啊,她小时候,最期待的就是过年。不仅能穿上新衣服,更重要的是,能吃到阿婆做的、裹着厚厚一层香甜炒米粉的“绒绒米糍”。那软糯拉丝的口感,那豆沙馅在口中化开的甜润,以及沾在嘴角、鼻尖上的炒米粉的香味,构成了她对“年味”最具体的记忆。
阿婆开始包米糍。她揪下一小块温热的糍粑,在掌心摊开,放入一颗豆沙球,用虎口熟练地收口,搓圆,然后放进旁边一个装满浅黄色炒米粉的大扁箩里,轻轻摇晃。雪白的米糍瞬间裹上了一层毛茸茸的“外衣”,像个胖乎乎的小雪球,可爱极了。这就是“绒绒米糍”名字的由来。
“尝尝。”阿婆把第一个做好的米糍递到沈念卿面前。
沈念卿接过,还是温热的。她咬了一口,软糯的皮带着米香,豆沙馅甜而不腻,入口即化,外面那层炒米粉更是增添了独特的香气和口感。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记忆,一种莫名的安心感,顺着食道,缓缓熨帖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焦躁不安的心。
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阿婆看着她,眼角堆起慈祥的皱纹,“这人啊,就跟这米糍似的。糯米得千锤百炼,才够韧;豆沙得慢火细炒,才够香;外面这层粉,看着不起眼,没了它,就少了风味,也容易粘手。急不得,也省不得功夫。”
沈念卿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。阿婆的话,像这米糍一样,朴实,却耐人寻味。她看着阿婆布满老茧的手,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,看着这间充满了时光痕迹的老店,忽然觉得,自己在大城市里追逐的那些所谓“机会”和“成功”,在阿婆这日复一日的捶打、包裹和坚守面前,显得那么轻飘和浮躁。
接下来的几天,沈念卿没有急着刷手机关注公司的消息,而是留在了老店里,给阿婆打下手。她学着蒸米、炒豆沙、炒米粉,虽然总是弄得手忙脚乱,但阿婆总是耐心地教她。她发现,虽然店里生意不如从前,但依然有一些老街坊会来,大多是些老人,他们不单单是为了买糕团,更是来和阿婆聊聊天,说说家常。这家老店,似乎已经成了这条老街的一部分,一种情感的维系。
年三十那天,沈念卿和阿婆一起做了很多米糍,除了豆沙馅,还尝试做了芝麻花生馅的。晚上,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,桌上就摆着一盘圆滚滚、毛茸茸的米糍。窗外鞭炮声声,屋里暖意融融。沈念卿吃着米糍,看着父母和阿婆的笑容,心里那份因不确定性而产生的焦虑,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温暖融化了不少。
过完年,沈念卿还是要回省城。临走时,阿婆给她装了一大盒刚做好的米糍,还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个,让她路上吃。
回到喧嚣的城市,回到充满竞争和压力的环境,沈念卿的心态却悄然发生了变化。她依然努力找工作,面对挫折,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恐慌和自我怀疑。每当感到疲惫或迷茫时,她会想起阿婆捶打米糍的背影,想起那间飘着糯米香的老店,想起那入口软糯香甜的“绒绒米糍”。
她忽然明白,阿婆守着的,不仅仅是一门手艺,更是一种生活的底气,一种面对时间流逝的从容。那种千锤百炼后的“韧劲”,那种慢火细熬出的“香甜”,那种看似普通却不可或缺的“粉饰”,或许,才是能够支撑人走过漫长岁月的最真实的力量。
绒绒米糍,包裹的不仅是豆沙的甜,更是时光的味,和一份笨拙却坚定的守护。这份来自老街深处的温暖,成了沈念卿在城市森林里,独自打拼时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铠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