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火师美代子被自己点燃的哑弹呛出眼泪时,邻居家孩童正唱着祭典歌谣跳过田埂。火药味渗进傍晚潮湿的空气里,带着迟夏特有的、将腐未腐的栀子的甜腥。
“又失败了呢。”她擦着熏黑的颧骨,瞥了眼院角紧闭的杉木库房。
父亲重三就是从那里探出头来的。佝偻的身影被夕阳压成长长一截枯枝,手指僵硬地比划着:“西——风——”
美代子这才听见檐下风铃微弱的絮语。每年夏末祭典前,父亲总守着库房敏感如地震仪。战争炮火震碎了他的耳膜,西风却成为刻入骨血的警报——风里总是裹着海对岸战场的硝石气息,随时可能引燃他守护半辈子的军需库。
“我去关气窗!”她朝库房方向喊,明知父亲听不见。
库门合拢前,她看见父亲站在阴影里擦拭一枚旧炮弹壳,掌心那块疤痕被铜壁映得发亮——那是仓库烧夷弹泄露的印记,靛蓝色灼痕深得像嵌了块碎瓷。
祭典的日子迫近得如同纸灯笼上洇开的竹影。今年轮到美代子制作主祭花火,可配方本上“西硝石七分”的字迹被虫蛀得模糊。“您真不知道哪里还有存货?”她跪在仓库台阶下,对着父亲青筋凸起的手背写字。
重三摇头,指缝间泄出旧弹药箱的凉气。美代子突然抓住他手腕,那圈深蓝灼痕的触感像老树瘤。她翻开配方本末页空白处,用铅笔拓下疤痕纹路——纵横交错的脉络竟与硝石结晶图案暗合。
凌晨露水最重时,美代子偷偷翻进了禁入的库区。残月照见生锈铭牌“第7火药分装点”,满地狼藉的铁匣堆里,她发现半匣板结的西硝石,结晶面映着月光流溢出奇异的孔雀蓝。
指腹沾到的粉末带着刺麻感,皮肤下泛起熟悉的靛蓝纹路。她忽然听见儿时母亲哼唱的音调:“...蓝色的月光会唱歌...”那时父亲双耳尚在,总在硝石运输夜抱着她说那些晶体是月光冻成的海盐。
配方本在柴灶前被火舌舔得卷边。当混入西硝石的泥胚成型时,美代子手腕的蓝痕灼痛起来。远处海岸灯塔扫描的冷光刚好掠过仓库屋顶,重三站在光柱中心,像棵孤直的杉。
祭典前夜暴雨突至。美代子在配药间听见库房铁门被风掀撞如擂鼓,冲出去时见父亲抱着油布扑向西墙裂缝。闪电劈落的瞬间,她看清他腰上缠着条褪色桃红腰带——那是母亲生前的浴衣系带。
“回来!”她扑向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梯架。重三朝她脚下扔来油布包,自己却抓住被风掀翻的铁皮顶棚。雨水如铅弹砸在屋顶,美代子解开腰带向上抛:“抓住!”
布条绷紧的刹那,仓库西墙传来不祥的撕裂声。重三突然松开手,纵身扑进砖石塌陷的黑洞——那下面是战时封存的老鼠药仓库。
酸腐气冲天而起!美代子顺着腰带滑进坑洞,手电光柱里重三正将身体压在某处缝隙上。他枯瘦的脊背在抽搐,缝隙里涌出的黄色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是硫化砷...”美代子用腰带捂住口鼻,“您快上去!”
重三却抓起被酸液腐蚀的油布包。美代子拽他时,掌心贴到他手臂内侧的蓝斑——那灼痕竟在暗处发出荧光。她猛然记起配方本角落的小字:“西硝石遇强酸生荧...”
酸雾中突然响起干涩的嘶喊。重三布满蓝斑的手在毒烟里挥舞,竟勉强摆出火警的手语。他耳后那道被酸液灼伤的裂口渗出黑血,却还是固执地指向地坑深处——那里有半箱完好的西硝石结晶。
酸雨肆虐的祭典日,美代子抱着重三挤在仓库屋檐下。老人手臂缠满她紧急包扎的布条,渗血的纱布上浮着荧蓝光斑。黄昏最后的光线沉入海平线时,重三忽然将耳朵贴紧潮湿的木板墙。
“风、铃声...”他嘶哑的喉音惊飞了瓦楞上的麻雀。
晚八时整,所有灯烛骤然熄灭。天地屏息的黑暗里,第一枚花火拖着钴蓝尾光升空,炸裂的瞬间,漫天荧火如冰晶倾泻——那是西硝石与酸剂相撞催生的冷火,在雨幕里开出千重旋转的蓝菊。
海岸礁石上,美代子扶着父亲仰望苍穹。重三掌心的旧弹壳里盛着荧火碎屑,忽明忽暗映亮手腕的蓝痕。当最大的九重蓝菊绽放时,他突然夺过火药捻子。
篝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。老人低头咬住引线,双臂将女儿圈进怀里——那是炮火连天时保护弹药的姿势。引信吱呀燃进硝石卷中央时,荧光猛然吞噬了父女的身影。
火焰腾起的轰鸣中,美代子看见父亲蒙在她眼前的手背——深蓝灼痕在皮肤下流转,像是把仲夏的星河全锁进了血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