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,黏稠地流淌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
苏念站在阳台上,指尖轻轻拨弄着那盆半枯萎的茉莉。白色的花瓣边缘已经泛黄,蜷缩着,像是被炙烤过的小小魂魄。这盆花是母亲留下的,在她离开后的第三年,终于也快要死了。
楼下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,尖锐的笑声刺破沉闷的空气。苏念低头看去,几个小学生正追逐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那风筝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,又猛地栽进对面楼顶的水箱后面。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叫声,很快又跑开了。
她收回目光,发现茉莉的叶片上停着一只蓝翅蜻蜓。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,像是一小片会飞的玻璃。它静静地伏在那里,仿佛对这株垂死的植物产生了某种不合常理的眷恋。
苏念屏住呼吸。
这只蜻蜓和记忆中的那只太像了——同样的蓝色翅膀,同样的静止姿态。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她在老家的池塘边也见过这样一只蜻蜓。那天,母亲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,蹲在岸边采摘野薄荷。薄荷辛辣的香气混着水草的腥味,构成了那个夏天最鲜明的记忆。
念念,过来。母亲向她招手,掌心躺着几片嫩绿的薄荷叶,你闻闻,这是半夏的味道。
她跑过去,低头嗅了嗅,清凉的气息直冲鼻腔。那只蓝翅蜻蜓就在这时落在了母亲的肩膀上,翅膀微微颤动。
别动。她小声说,生怕惊走了这个小精灵。
母亲笑了,阳光穿过她的发丝,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:没关系,它很快就会飞走的。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。
三天后,母亲离开了家,只留下一张字条和这盆茉莉。字条上写着:对不起,我必须去寻找我的半夏。
十二岁的苏念不明白什么是,她只知道母亲抛弃了她。父亲阴沉着脸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,然后把那盆茉莉塞给她:你养着吧。
现在,十五年过去了。
蜻蜓突然振翅飞起,在空中划出一道蓝色的弧线,消失在炽白的天空里。苏念望着它消失的方向,喉咙发紧。阳台上只剩下那株垂死的茉莉,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她转身回到屋里,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一本落满灰尘的植物图鉴。书页已经泛黄,翻到开头的部分时,一张照片飘落在地。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,站在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野地里,笑容明亮得刺眼。
苏念捡起照片,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半夏,五月生,七月枯。性喜阴,畏烈日。
她的手指微微发抖。原来母亲说的不是季节,而是一种植物,一种生长在潮湿阴暗处的草药。图鉴上记载,半夏有毒,但经过特殊处理可以入药,有镇静安神的功效。
窗外突然传来雷声,远处天空已经堆起铅灰色的云。苏念抓起钥匙冲出门去。
雨开始下了,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,蒸腾起带着土腥味的热气。她拦了辆出租车,报出城市植物园的地址。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:小姐,这个天气去植物园?
麻烦开快点。她盯着窗外模糊的景色,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。
植物园的草药区几乎没有人。苏念冒雨跑进温室,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。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:姑娘,你没事吧?
半夏,她喘着气问,你们这里有半夏吗?
老人愣了一下,指向温室最里面的角落:那边阴生植物区有几株,不过现在不是花期...
苏念已经跑了过去。
在潮湿的角落里,几株不起眼的绿色植物安静地生长着。心形的叶片,细弱的茎秆,看起来平凡得令人失望。旁边插着的标签上写着:pinellia ternata,天南星科,有毒植物。
这就是母亲寻找的东西?这种丑陋的、有毒的野草?
苏念蹲下身,轻轻触碰那粗糙的叶片。一滴雨水从她的发梢滑落,砸在泥土里。
你认识这种植物?老人跟过来,好奇地问。
我母亲...她很喜欢。
老人笑了,现在很少有人对半夏感兴趣了。它需要特殊处理才能入药,生吃会让人喉咙肿痛,严重的甚至会失声。不过...他指了指旁边一株更小的幼苗,它的生命力很顽强。即使被挖出来晒干,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湿度,还是能重新发芽。
苏念怔怔地看着那些不起眼的植物。雨声在温室的玻璃顶上敲打出杂乱的节奏,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。
她突然明白了。
母亲不是去寻找什么浪漫的夏天,而是在寻找一种能够治愈自己的药。而那种药,就像这株不起眼的毒草一样,需要经过痛苦的煎熬才能发挥效用。
离开植物园时,雨已经小了。苏念站在门口,看着云层间透出的一线阳光。她掏出手机,拨通了十五年没有联系的那个号码。
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。
苏念说,声音比她想象的要平静,我找到你的半夏了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。最后,她听见母亲轻声说:我也找到我的念念了。
阳光终于穿透云层,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。苏念抬起头,看见一只蓝翅蜻蜓从雨后的草丛中飞起,向着明亮的天空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