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城山的雾,是活的。
它会在寅时攀上道观的飞檐,缠绕着褪色的朱漆廊柱,又在辰时悄然退去,只留下檐角铜铃上凝结的露水。山下的樵夫说,这雾里有东西——不是山精野怪,而是比那些更古老、更寂静的存在。
玄微道士推开经阁的雕花木窗时,正看见那片雾漫过石阶。三百年来,他每日都在此时醒来,煮一壶松针茶,在晨光未至前读完半卷《黄庭经》。他的面容始终停留在四十岁的模样,眉目清癯,唯有眼神里沉淀着比山雾更深的岁月。
今日的雾有些不同。
它比往常更浓,更沉,像一匹浸透月光的素绢,缓缓铺展在道观前的石坪上。玄微放下茶盏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一枚青玉坠子——那是三百年前留下的,玉上刻着半句偈语,字迹早已被磨得模糊。
雾中传来一声鹤唳。
清越,孤绝,像一把冰刃划破寂静。玄微的指节骤然收紧,茶盏“咔”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。
石坪边缘的雾气忽然翻涌起来,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。一只白鹤踏雾而出,羽翼如新雪,长喙似墨玉,唯有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。它踱步至石坪中央,忽然仰颈长鸣,声震层云。
玄微的袍袖无风自动。他认得这鹤。
三百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,他跪在师父闭关的洞府前,看着妹妹青蘅化作白鹤冲天而起。她颈间的青玉坠子坠落在地,碎成两半,一半被他拾起珍藏至今,另一半随她消失在云海尽头。
白鹤忽然展开双翼。
羽翼之下,雾气凝结成阶梯,一级一级延伸至云端。鹤唳再起,这次却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,像是呼唤,又像是质问。
玄微拾阶而上。
雾阶看似虚无,踩上去却坚实如青玉。他一步步走向云端,道袍被高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。不知走了多久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云海之上竟有一座琉璃宫殿,飞檐反宇,在朝阳下流转着七彩光晕。
殿前站着个素衣女子。
她的发髻松松挽着,插一支鹤骨簪,颈间青玉坠子随着转身的动作轻轻晃动。“三百年不见,兄长倒是守约。”声音清冷,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。
玄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他想说很多话,想问她这三百年如何度过,想告诉她自己在青城山等了多少个轮回的春夏。但最终只是抬起手,掌心躺着那半枚玉坠:“物归原主。”
青蘅没有接。
她望向云海深处,那里隐约有鹤群盘旋。“当年我以人身换你性命,如今因果已了。这次现身,是要告诉你——云中城要塌了。”
玄微这才注意到,琉璃宫殿的梁柱上布满细密裂纹,不时有碎屑簌簌落下。
“为何?”
“因为人间不再信鹤。”青蘅的指尖抚过一根开裂的玉柱,“樵夫猎鹤取乐,文人折鹤饰壁,连道观里的鹤形香炉都被换成金蟾。信仰消亡之日,便是云中城坠落之时。”
一声巨响,西北角的飞檐轰然坍塌,惊起漫天鹤影。青蘅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,就像三百年前她化作白鹤时那样。
玄微突然抓住她的手腕。
触手冰凉,仿佛握着一缕雾气。“我跟你走。”
青蘅摇头,眼中终于泛起波澜:“你是人间最后的守鹤人。若你也离去,谁来告诉世人,鹤唳云中曾是怎样的光景?”
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前,玄微将半枚玉坠塞进她掌心。
次日清晨,青城山下所有道观的门前都出现了一卷《鹤经》。
经文中记载着白鹤衔符救疫的传说,描绘着云中仙城的盛景,末尾附着一首无人见过的剑诀。樵夫王五最先发现,当他磕磕绊绊读完全文时,那只消失的白鹤突然落在院墙上,对他点了点头。
而在青城山巅,玄微道士的蒲团上只余一支鹤羽。山风拂过,羽尖轻颤,仿佛随时会化作一道剑光刺破苍穹。
云海深处,隐约又有鹤唳传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