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以后,面对刽子手,宸阳将会回想起父亲带她去检阅军队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五岁的她踮脚站在点将台上,父亲玄铁护腕的寒气透过薄衫刺进她肩胛。十万重甲齐吼时,落日熔金泼在枪戟丛林,她的小手被父亲按在冰凉的帅印上,虎符棱角硌出红痕。
这是你的江山。父亲的声音混着铁腥味灌进耳蜗。彼时她尚不知,三十年后同一轮落日将悬在断头台上方,而虎符红痕早已被二十八道战伤覆盖。
囚车碾过朱雀门青砖的震动将她晃醒。腐臭的烂菜叶砸在铁栏上,汁液顺着额角旧疤流进嘴角。咸涩味勾起记忆:十六岁初征雁门关,契丹骑兵的血就是这样溅进她唇缝。那日她斩下敌酋头颅时,背后中箭的副将秦嶙嘶喊:少帅!护心镜!此刻护心镜的碎片正硌在囚衣破洞处,提醒她三年前正是这块残片,挡下了亲儿子刺向心口的匕首。
妖后!妇人凄厉的诅咒刺破喧嚣。宸阳抬眼,枯槁妇人高举的破碗缺了半边——多像她登基那年,为修运河强征民窑,窑工女儿捧着碎碗跪在銮驾前,被金甲卫马蹄踏碎指骨。运河竣工时,她站在龙船饮葡萄酒,两岸饿殍浮尸如庆典的飘带。
正午烈阳灼烤后颈。汗珠滚落,她看见汗滴里晃动的影像:二十三岁平定南诏,班师回朝那日,朱雀门也是这样万人匍匐。凯旋鼓声中,她亲手剥下南诏公主的孔雀纹身,制成人皮灯笼悬在议政殿。裴琰的白须在灯影里颤抖:陛下!仁心...话音未落,镇纸已砸得他颅骨凹陷。灯笼穗子至今还缠着那绺花白胡须。
囚车骤停。宸阳撞上铁栏,齿间漫开血腥。透过污浊栏杆,她看见运河闸口锈迹斑斑——当年工部尚书在此谏言漕工暴动,被她下令做成人烛。此刻闸口石缝钻出野草,草叶挂着半片碎骨,在风中轻叩石壁,像极了尚书临终时牙齿打颤的声响。
剐了她!孩童尖叫着掷出石块。宸阳偏头躲闪,石块擦耳砸在囚笼,簌簌落下的铁锈沾满囚衣。多熟悉的触感。登基第五年雪灾,北境八城易子而食。她裹着白虎裘在暖阁宴饮,小公主拽她袖角哀求施粥,却被她扯断珍珠项链。玛瑙珠滚进雪地时,城外冻僵的流民正嚼着亲骨肉的指骨。
刑场腐臭刺鼻。宸阳跪在血污板结的泥地上,刽子手的影子如黑山压顶。百姓怒吼汇成雷暴:还我儿命!剖心祭天!她忽然想起太子自刎那夜。少年胸膛喷出的热血溅满冕旒,十二旒玉串滴着亲子的血,而她正用这血书写《讨逆诏》,将叛乱罪名扣在已故皇后头上。
断头台木纹浸透褐斑。宸阳俯身细看,木缝里嵌着半粒金珠——正是小公主项链上那颗。恍惚间,五岁的自己站在点将台,父亲握着她的手按在虎符:记住,握得越紧,血流越多。
铡刀落下时,她看见二十八道伤疤在眼前次第绽开。最后一道是秦嶙的帅印砸的,老将军的头颅在诏狱被铁锤敲碎前,血沫喷在《定北录》空白处,恰如当年契丹王的血溅在书页。血珠在夕阳里飞旋,映出运河浮尸、人皮灯笼、雪地冻骨,最终凝成刑场百姓眼中燃烧的恨火。
头颅滚进草筐的刹那,朱雀门残阳如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