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来得毫无征兆。沈霓站在便利店屋檐下,看着雨帘中扭曲的霓虹灯光。她手里攥着刚买的廉价香烟,塑料包装被雨水打湿,黏在掌心像第二层皮肤。对面大厦的LEd屏幕正在播放化妆品广告,模特脸上闪烁的珠光让她想起昨晚在KtV包厢里,那个男人西装上粘着的亮片。
借个火?
声音从身后传来时,沈霓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。她没有回头,只是把烟盒捏得更紧了些。那个男人——昨晚自称陈先生的那位——转到了她面前,手里举着镀金的打火机。火苗窜起的瞬间,沈霓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痕,比三天没卸的指甲油还要明显。
谢谢,不用了。沈霓把烟塞回口袋。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衣领,凉得像那杯泼在男人裤裆里的冰威士忌。她记得当时包厢里的霓虹灯正好转成紫色,照得每个人脸上都像蒙了层淤青。
陈先生笑了笑,打火机在他指间转了个圈。昨晚的事,我很抱歉。他说这话时,眼睛盯着沈霓锁骨上的淤痕。那其实是前天另一个客人留下的,但在霓虹灯下,所有伤痕看起来都一样陈旧。
便利店门口的音响突然切歌,电子合成的女声唱着关于爱情的数字情歌。沈霓数着对面大厦窗户里亮着的格子,十七层有个女人正在关百叶窗,动作慢得像水族馆里的章鱼。她想起老家水产市场里那些被剪掉触须的墨鱼,在塑料盆里吐出最后一口墨汁。
这个给你。陈先生递来一张名片,烫金的边角割破了雨幕,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。
名片落在积水里,沈霓看着那些金字慢慢晕开。她突然很想笑。三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站在雨中,只不过那时手里攥着的是大学录取通知书。学费通知单上的数字和眼前晕开的金字一样,都在雨水里膨胀得面目全非。
雨小了些。沈霓踩过水洼里的名片,走向地铁站。通道里的流浪歌手正在唱一首老歌,吉他盒里的硬币闪着湿漉漉的光。她驻足听了会儿,往盒子里放了支没点燃的烟。歌手抬头看她,左眼是浑浊的灰白色——和KtV保洁阿姨的那只假眼一模一样。
末班地铁进站时,沈霓透过车窗看见自己的倒影。黑色连衣裙像第二层皮肤贴在身上,妆容被雨水冲刷出沟壑。她想起美术课上画过的腐蚀版画,酸液在金属板上咬出的纹路就是这样蜿蜒曲折。
车厢里空荡荡的。沈霓在长椅上发现一部手机,屏幕裂得像蜘蛛网。她划开锁屏,壁纸是某个婴儿的笑脸,嘴角沾着奶渍。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拍于今晚八点,画面里是只被车碾过的猫,霓虹灯照在它支离的皮毛上,折射出诡异的彩虹色。
沈霓关掉手机。车窗外的广告牌飞速掠过,某款香水的代言人正对着虚空抛媚眼。那些LEd组成的像素点让她想起KtV包厢里的激光灯,在女孩子们裸露的皮肤上爬行时,就像某种会发光的寄生虫。
地铁到站时,雨又大了。沈霓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上,看着雨水在台阶上汇成小小的瀑布。她摸出那支湿透的烟,发现过滤嘴已经泡发了,像极了上周那个客人塞进她胸罩里的钞票。
便利店的白炽灯突然熄灭,整条街只剩下霓虹招牌还在闪烁。沈霓数着那些颜色:药店是绿色的,居酒屋是红色的,情人旅馆是粉紫色的。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玩的跳房子游戏,只不过现在每个格子里都蹲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是领班的短信,说明晚有团建活动,必须穿白衬衫和黑短裙。沈霓想起衣柜里那件洗得发黄的衬衫,领口还留着某个客人喷的古龙水味。她把手机调成静音,屏幕上的裂痕正好穿过婴儿笑脸的眼睛。
雨中的霓虹灯越来越模糊。沈霓摘下假睫毛时,带下来几根自己的真睫毛。她看着那些弯曲的黑色纤维漂在水洼里,想起生物课上观察过的草履虫。某种冲动突然攫住她,她脱掉高跟鞋,赤脚踩进积水里。
水很凉。沈霓一步步走向马路中央,头顶的交通信号灯正在由绿转红。雨水冲掉了她半边妆容,露出底下青黑的眼圈。远处有车灯逼近,她举起手臂,手腕上的廉价手表反射着霓虹灯光,表盘里的水珠像凝固的星星。
急刹车的声响刺破雨夜。沈霓看着挡风玻璃后司机惊恐的脸,突然笑了。她弯腰捡起被车轮碾过的烟盒,里面还剩最后一支完好的烟。打火机点燃的瞬间,整条街的霓虹灯突然熄灭,只剩下那一点橘红的火光,在雨夜里明明灭灭,像一座微型灯塔。
警笛声由远及近。沈霓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,看着它被雨水打散。她想起小时候吹的肥皂泡泡,在阳光下也是这么转瞬即逝。不同的是,那些泡泡破灭时会留下细小的水痕,而烟圈消失后,什么都没有。
当第一道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时,沈霓正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。雨滴落在她脸上,像无数冰冷的霓虹碎片。她突然很想知道,如果此刻有人从高楼俯瞰,会不会以为她是这座城市又一个熄灭的像素点。
警车顶灯旋转着蓝红色的光,在积水里投下晃动的倒影。沈霓踩碎那些光影,走向亮着红灯的便利店。自动门打开的瞬间,暖气混着关东煮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她看着货架上整齐排列的饮料瓶,突然意识到,自己和它们的区别不过是——它们还有人定期来擦拭灰尘。
收银员是个扎着马尾的女孩,正低头玩手机。屏幕光照亮她鼻翼上的雀斑,像撒了一把芝麻。沈霓把湿透的钞票放在柜台上,要包烟。她说,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。
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,什么也没问。找零时,一枚硬币滚到了地上。沈霓弯腰去捡,看见柜台下的蜘蛛网上挂着只死蚊子,翅膀上粘着彩色的糖屑。
走出便利店时,雨停了。沈霓点燃新买的烟,看着烟雾升向开始泛白的天际。远处大厦的LEd屏重新亮起,正在播放早间新闻。女主播的嘴唇涂着玫红色口红,在晨光中鲜艳得像道伤口。
沈霓吐掉最后一口烟,把烟头按灭在垃圾桶上。不锈钢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,和身后渐渐苏醒的城市重叠在一起。天快亮了,而属于她的夜晚,就像那些熄灭的霓虹灯一样,正在一点点褪去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