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渐浓的清晨,白露站在芦苇荡边,看着薄雾在水面上浮动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颈间的那枚铜钱,铜钱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,上面嘉庆通宝四个字依稀可辨。这是父亲离家前塞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,那年她七岁,芦苇才刚刚没过她的腰。
白姑娘,又来看芦苇啊?撑船的老张头从雾气中钻出来,船头撞开几株枯黄的芦苇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白露点点头,目光却落在船尾那个陌生的身影上。那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,正低头翻看一本册子,发梢上沾着细小的水珠。
城里来的画师。老张头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,说要画什么蒹葭苍苍
船靠岸时,画师抬起头来。白露这才看清他的面容——眉目清朗,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,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。他合上册子,朝她微微颔首,册子封面上江州纪略三个字一闪而过。
在下柳明川。他的声音很好听,像芦苇在风中摩擦的声响,姑娘可是本地人?
白露没有回答。她转身走进芦苇丛,枯黄的叶片划过她的手臂,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。她知道这些城里人,来了又走,带走的不过是几张画,留下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。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,父亲跟着一个穿长衫的人离开,再也没有回来。
晌午时分,白露在河边洗菜时,又见到了那个画师。他坐在一块青石上,对着水面铺开的宣纸发呆。白露瞥见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,勉强能认出是芦苇的轮廓,却毫无生气。
不对。她脱口而出。
柳明川惊讶地抬头,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,晕开一片黑色。
芦苇要这样看。白露蹲下身,拨开一丛芦苇,阳光透过缝隙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光影,有光的时候,杆是金色的,叶子边缘会发亮。
柳明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。他迅速蘸墨,笔锋一转,纸上顿时有了灵气。白露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纸上舞动,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写字时的样子——横要平,竖要直,父亲的手温暖干燥,带着淡淡的墨香。
接下来的日子,柳明川每天都来芦苇荡。白露告诉他哪里的芦苇最茂密,哪里的水鸟最多,而他则给她讲城里的故事——茶馆里的说书人,桥头卖糖画的老人,还有书店里那些永远读不完的书。有时候他会带几块桂花糕,白露则用芦苇杆编成小船,载着糕点在水中漂流。
你父亲......有一天柳明川突然问道,是读书人吗?
白露正在编芦苇的手顿了顿。她想起父亲离家前的那个晚上,油灯下他反复擦拭着一方砚台,砚底刻着江州柳氏四个小字。
他字写得很好。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。
深秋的早晨,白露在芦苇丛中发现柳明川时,他正发着高烧,脸色潮红,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《江州纪略》。白露费力地把他扶回自己家,熬药时无意中翻开了那本册子——里面全是芦苇的素描,每一页角落都写着日期和天气。而在最后一页,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:吾儿明川,若至芦苇乡,寻一方江州柳氏砚......
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,白露的眼泪砸在灶台上。她取下颈间的铜钱,翻到背面——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字,是她用了十年时间才发现的秘密。
柳明川醒来时,夕阳正透过窗纸照在床头的砚台上。那是白露从箱底取出的,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。砚台底部的江州柳氏四个字清晰如新。
这是我祖父的砚台。柳明川的声音沙哑,我父亲找了它一辈子。
白露站在窗前,看着夕阳把芦苇染成金色。十年前父亲离开的背影和眼前这张苍白的脸渐渐重合,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,就觉得他眼角的泪痣如此熟悉。
他......柳明川艰难地开口。
死了。白露平静地说,三年前,在回江州的船上。
屋外起风了,芦苇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小的叹息。柳明川挣扎着坐起来,从怀中取出一封信:父亲临终前让我交给......
我知道。白露打断他,手指抚过砚台上干涸的墨痕,他答应过会回来教我写完《蒹葭》那首诗。
第二天清晨,白露带着柳明川来到芦苇荡深处的一座孤坟前。坟上长满了野菊花,碑上没有名字,只有一行小字:此处有白露。
柳明川跪在坟前,从怀中取出一卷诗稿焚化。纸灰随风飘散时,白露听见他轻声念道: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......
雾气渐渐散去,阳光照在两人身上。白露望着远处摇曳的芦苇,忽然觉得颈间那枚铜钱不再那么沉重了。柳明川站起身,向她伸出手,掌心向上,像是一个迟来了十年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