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青禾推开老宅木门时,檐角风铃惊起几只灰雀。她望着天井里那株歪脖子梅树,枝头残雪压着零星花苞,与记忆里外婆腌梅子时挂的雪水罐子一样摇摇欲坠。行李箱滚过青砖地的声响惊动了西厢房,穿藏青棉袄的女人掀帘而出,围裙上还沾着梅子核的褐斑。
不是说清明才回?母亲搓着沾满盐粒的手,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紫红渍。青禾避开她伸来的胳膊,梅树根部的陶罐突然地裂开条缝,去年封存的梅子酒汩汩渗进砖缝,空气里泛起发酵过度的酸味。
阁楼霉味混着陈年梅香。青禾掀开防尘布,露出外婆的榉木工作台。玻璃罐里腌着八十年代的梅子,缩成皱巴巴的褐球,标签上赠小满的字迹被水汽晕开——那是母亲的小名。当她转动最顶层的罐子,暗格突然弹开,掉出本糊满梅渍的笔记。
寒露前三日采黄熟梅,与紫苏分层...外婆的钢笔字在霉斑间断续显现。青禾念到需用腊月雪水时,楼下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。母亲正对着满地梅子发怔,陶罐碎片扎进掌心,血珠滴在梅子上竟晕出胭脂色。
连夜雨把晾梅架泡得发胀。青禾在仓库发现半缸腐烂的梅子,蛆虫在白沫间翻滚。母亲突然出现在身后:你外婆临终前摔了最后那缸梅酱。她枯瘦的手指抠进木缸裂缝,就像现在这样,烂得抓都抓不住。
青禾连夜翻完笔记,末页夹着的照片让她指尖发颤——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外婆站在梅树下,隆起的腹部系着绣梅花的围裙。照片背面写着:民国三十七年,梅熟时节得女,取名小满。
晨雾裹着梅香往窗缝里钻。青禾在祠堂梁上找到落灰的铁盒,里面装着接生婆的账本:许周氏难产,保小舍大。她望向供桌上外婆的牌位,突然明白那些赠小满的梅子罐,装的从来不是果实,是说不出口的歉疚。
梅树今年花开得癫狂。青禾架梯子修剪枝桠时,在树杈发现个油纸包。褪色的襁褓里裹着银质长命锁,背面刻着赠爱女周梅君,锁眼还堵着干涸的梅胶——这是外婆真正的名字,族谱上却记作许周氏。
你外婆是招赘的。母亲的声音从树底传来。她摩挲着工作台上的刻痕,那是孩童画的歪扭梅花:我六岁打翻梅酱缸,她举起竹条又放下,最后抱着我说小满啊,梅子碎了还能再腌,人碎了就拼不回来了
青禾在惊蛰雷声中启封新瓮。母亲递来今年第一捧梅子,指尖相触时,她摸到那些为剥梅核磨出的硬茧。她们按笔记记载的步骤铺盐、压石,晨光透过腌缸上的水痕,在墙上映出婆娑梅影,恍惚是外婆在俯身查看火候。
梅雨时节,青禾接到画廊电话。她为采风拍摄的腌梅过程组照,意外入选年度摄影展。策展人指着那幅母亲侧脸照:皱纹里的梅渍像幅微型山水。开幕式那天下着细密的雨,母亲第一次穿旗袍,襟口别着从老梅树摘的青果。
立冬前夜,她们启开那缸惊蛰腌的梅子。琥珀色梅酒倒入粗陶碗时,母亲忽然哼起走调的歌谣。青禾在微醺中翻到笔记最后一页,外婆的字迹变得温柔:小满周岁抓周,舍了金锁抓梅核,许家女儿终究是梅做的魂。
雪落满梅枝时,青禾在社交账号更新照片:母亲布满褐斑的手正给新梅扎孔,背景里那株歪脖子梅树绽开星星白花。配文写着:有些岁月需要腌渍,等皱缩成核,才能尝出深藏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