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城的暮春,总是多雨。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,笼罩着秦淮河两岸的垂柳与画舫。雨水顺着黛瓦滴落,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,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、不知从哪家庭院飘来的晚香玉的甜腻香味。沈清漪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,独自走在青石板铺就的、略显冷清的巷弄里。伞沿滴落的雨水,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晕开深色的痕迹。
她是“停云阁”的主人。这并非什么显赫的府邸,只是一处小小的、有些偏僻的绣坊。阁内陈设简朴,却收拾得异常洁净。靠墙的博古架上,整齐地摆放着一卷卷丝线,颜色从最淡的月白到最浓的墨黑,过渡得极其细腻。窗下的绣架上,绷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绣品,依稀可见是繁复的花鸟图案。
沈清漪的指尖,却并未落在绣架上。她坐在窗边,手中拿着一方极为陈旧的、边缘已经起毛的素色锦帕。帕上空无一物,只在右下角,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:“梦”。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幕上,眼神有些空茫,仿佛透过这雨,看到了很远的地方,或者说,很远的时间之外。
这方锦帕,是她昨日整理旧物时,从母亲遗下的一个紫檀木匣底层发现的。母亲去世已三年,生前是金陵城中有名的绣娘,尤以一手出神入化的“双面异色绣”绝技闻名。沈清漪自幼跟随母亲学艺,继承了她的手艺,甚至青出于蓝,绣品以灵动传神着称,被誉为“针尖上的画师”。然而,唯有这“双面异色绣”,母亲始终未曾倾囊相授,只在她病重弥留之际,拉着沈清漪的手,气息微弱地叮嘱:“清漪……那‘飞花’图样……莫要再绣……那是……梦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已溘然长逝。
“飞花”图样?沈清漪从未听母亲提起过,也未曾在家中的绣谱或母亲的遗作中见过。她只当是母亲病中的呓语,渐渐淡忘。直到发现这方空无一物、只绣着一个“梦”字的旧帕,母亲临终前那模糊而郑重的神情,才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这方帕,与那未尽的嘱托,是否有着某种联系?那“飞花”,究竟是何图样?为何母亲讳莫如深,称之为“梦”?
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探寻的冲动,在她心中滋生。她开始翻遍家中所有与刺绣相关的书籍、残谱、甚至是母亲留下的零碎纸片。一无所获。那“飞花”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被时光掩埋的梦,了无痕迹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,她注意到母亲那本方寸大小的、记录着一些独特针法与配色心得的私人手札中,有几页的纸质似乎与其他页略有不同,略微厚实且边缘有极细微的粘合痕迹。她小心翼翼地用温水蒸汽熏蒸,再用薄如蝉翼的刀片轻轻剥离。果然,里面夹着两张薄如蝉翼的、已经泛黄的宣纸。
一张纸上,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幅极其繁复、精妙的图样——并非寻常的花卉,而是无数细碎的花瓣,如同被风吹起,漫天飞舞,姿态万千,疏密有致,充满了一种动态的、近乎梦幻的美感。图样旁边,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两个字:“飞花”。另一张纸上,则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,是关于如何运用“双面异色绣”的技法来表现这幅图样的详细针法、丝线配色与意境营造的诀窍,其构思之奇巧,技法之精湛,令沈清漪叹为观止。然而,在注释的最后,却有一行字,墨迹显得格外沉重:“此技近妖,绣成如入幻梦,易沉溺难返,慎之!慎之!”
沈清漪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。她终于找到了母亲隐藏的秘密。“飞花”并非虚妄,而是一种极致精巧、却也蕴含着未知风险的刺绣绝艺。母亲为何将其隐藏?是因为那“如入幻梦”的警示吗?还是另有隐情?
她犹豫了。遵从母亲的遗愿,让这“飞花”永远成为一个秘密,随岁月尘封?还是……挑战那未知的“幻梦”,将这绝世技艺重现于世?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一抹淡淡的夕阳余晖透过云层,洒在绣架上。那方素色锦帕上的“梦”字,在光线下似乎清晰了一些。沈清漪的目光,再次落在那张精妙的“飞花”图样上。那种极致的美,那种挑战刺绣技艺巅峰的诱惑,像一只无形的手,牵引着她。
最终,她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决定。她要将这“飞花”绣出来。不仅仅是为了技艺,更是为了解开母亲的心结,为了触碰那个被母亲称为“梦”的领域。
她开始了极其艰难的创作。按照秘法中的指引,选用最上等的丝线,一面绣上春日桃花的娇粉,另一面则绣上秋日海棠的冷红。针法变幻莫测,时而需如微风拂柳般轻柔,时而又要如急雨打荷般迅疾。她全神贯注,将所有的精神与情感都倾注于指尖。奇妙的是,随着绣品逐渐成型,她确实感受到一种异样。绣制那飞舞的花瓣时,她仿佛真的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花雨之中,能闻到花香,能感受到花瓣拂过脸颊的触感,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叹息与笑语。那感觉如此真实,又如此虚幻,让她时而沉醉,时而惊醒。
她明白了母亲为何称之为“梦”,为何要警示“慎之”。这刺绣,不仅仅是在创造美,更像是在用针线编织一个幻境,稍有不慎,心神便可能迷失其中。
她更加谨慎,时刻提醒自己保持一丝清醒。日夜交替,光阴在指尖流逝。当最后一片花瓣绣完,沈清漪几乎虚脱。她将绣品从绷架上取下,对着光。
奇迹发生了。在光线映照下,绣品正面的粉色飞花与背面的红色飞花竟然交织重叠,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立体感与流动感,仿佛那些花瓣真的在眼前飞舞、旋转,如梦似幻。整个画面充满了生命的气息,却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与空灵。这已不仅仅是一幅绣品,更像是一个被凝固了的、华美而短暂的梦境。
沈清漪看着眼前的“飞花”,久久无言。她终于理解了母亲。这技艺之美,确实近乎于妖,能引人入梦。母亲隐藏它,并非因为技艺不精,而是深知这极致美丽背后所隐藏的、令人沉溺的危险。而母亲留给她的那方绣着“梦”字的空帕,或许正是希望她有一天,能用自己的心与技,去填满这个“梦”,并最终有能力从“梦”中醒来。
她将这幅《飞花似梦》图仔细收好,没有示于人前。这不再是母亲禁忌的梦,而是她凭借自己的意志与技艺,亲手创造又安然度过的梦境。窗外,月色如水,洒满庭院。沈清漪知道,她的刺绣之路,从此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。那飞花般的梦境,将永远留在她的针下,也留在她清醒的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