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季节的沪上,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。暮色早早地吞没了法租界那些枝繁叶茂的悬铃木,街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。沈念卿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,站在一栋有着巴洛克风格雕花铁门和斑驳外墙的旧公寓楼前。雨水顺着伞骨滑落,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潮湿木头气息的空气,从手袋里取出一把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,插进了锁孔。
钥匙转动,发出沉闷的“咔哒”声,仿佛开启了一段尘封的时光。门内涌出一股混合着尘埃、旧书页和淡淡霉味的气息。这里是她的姑婆沈静姝去世后留下的公寓。姑婆一生未婚,性情孤僻,是位没什么名气的画家,晚年更是深居简出,几乎与外界断绝了往来。作为姑婆唯一的血缘亲人,处理这处遗物的责任落在了刚从国外完成学业归来的沈念卿肩上。
公寓内部比想象中更为……停滞。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在了某个遥远的节点。老式的丝绒沙发蒙着白布,留声机的唱针静静地搁在一张黑胶唱片边缘,钢琴盖上积着一层薄灰。墙壁上挂着几幅姑婆自己的画作,多是些色调沉郁的静物或模糊的风景,唯有卧室床头悬挂的一幅画,显得有些与众不同。
那是一只夜蛾的工笔重彩画。蛾子体态丰腴,翅膀以一种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来,底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,上面却用近乎奢丽的银色和暗紫色,勾勒出繁复无比、闪烁着丝缎般光泽的纹路,仿佛是一件精工织就的黑色礼服。蛾子触须纤细,头部微微侧向画外,一双复眼在昏暗的光线下,竟给人一种诡异的、正在凝视观画者的错觉。画的右下角,用瘦金体题着两个字——“惑”。
沈念卿对绘画并非行家,但这幅画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。那是一种美丽与不安交织的复杂感受。她移开目光,开始着手整理遗物。姑婆的东西不多,衣物书籍都透着一股旧时代的气息。在一个老樟木箱子底层,她发现了一个用深紫色绸缎包裹的硬皮笔记本。
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,内页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。里面并非日记,而更像是一本创作札记或心绪随笔。字迹清瘦而略显凌乱,记录着一些绘画的灵感来源、色彩搭配的思考,以及许多断续的、情绪化的句子:
“光越亮,影越深。飞蛾扑火,扑的不是毁灭,是那片刻极致的温暖吧……”
“又梦见那个舞台,灯光刺眼,台下漆黑一片,他在台下看着我……眼神冰冷。”
“‘缎翼’系列终是完成了。美则美矣,然终究是见不得光的物事。如同那些往事,只能在暗夜中翩跹。”
“他说的对,我终究是只夜蛾,妄想沾染白蝶的光华,可笑,可悲。”
“缎翼”?是指那幅夜蛾图吗?“他”是谁?姑婆的过去,似乎远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。沈念卿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。她继续翻阅,在札记的中间部分,发现了几张夹着的、褪色的旧照片。一张是舞台剧照,一个身着华丽戏服、眉眼飞扬的年轻女子,正是姑婆沈静姝,照片背面写着“《霓裳羽衣》饰 杨玉环,1943年春”。另一张是合影,姑婆身旁站着一位身着挺括西装、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疏离感的年轻男子,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。照片背面没有任何文字。
最大的发现,是在札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,她摸到了一枚硬物——一枚做工极其精致的男士袖扣,白金质地,镶嵌着一颗不大的、却色泽深邃的蓝宝石,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、花体的英文“L”。
一切线索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“他”。姑婆曾是一名舞台演员?那个“L”先生是谁?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,让姑婆在后半生选择隐居,并将所有的情感投射到那只诡异而美丽的“夜蛾”身上?
沈念卿被一种巨大的好奇心攫住了。她不再是单纯地整理遗物,而是开始了一场对姑婆隐秘过往的探寻。她凭借照片和札记中零星的线索,走访了上海几家历史悠久的剧院,查询旧日的演出记录;她请教研究本地历史的学者,打听四十年代上海文艺界的风云人物;她甚至尝试通过那枚蓝宝石袖扣的款式和上面的“L”字样,去寻找可能的线索。
过程缓慢而曲折,如同在迷雾中摸索。上海滩的往事浩如烟海,许多痕迹早已被时光冲刷殆尽。她几度陷入僵局,但每当回到那间公寓,看到墙上那只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起的“夜蛾”,看到它那双沉默的复眼,她就无法放弃。
转机出现在一位年逾九旬的退休老报人那里。老人对旧上海的文化圈颇为熟悉,看到沈念卿提供的剧照和那张合影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。
“沈静姝……是的,我记得她。当年坤伶里,扮相和嗓子都是极好的,可惜……时运不济。”老人叹了口气,指着照片上的西装男子,“这位,是凌云洲,Ling Yunchow,当年沪上最有名的画廊老板兼评论家,家世好,有才华,眼光也毒,捧红过不少人。他们……曾经走得挺近,坊间也有些风言风语。但后来,不知怎的,沈小姐就渐渐淡出舞台了。再后来,就听说凌云洲去了香港,再没回来。”
凌云洲……L……对上了!
沈念卿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,终于在一本早已绝版的、由凌云洲本人撰写的艺术评论集残本中,找到了一篇极其隐晦的短文。文章没有指名道姓,却用充满象征的笔调,谈论艺术家的“宿命”与“诱惑”。文中写道:“……有些美,注定属于黑夜,如同缎翼的夜蛾,追逐光,却终将被光灼伤。真正的艺术家,或许应安于阴影,方能保全其羽翼的完整与神秘……”
这段话,与姑婆札记中的情绪和那幅“夜蛾”画的意象,形成了惊人的呼应。沈念卿仿佛看到了一个悲剧的轮廓:才华横溢的女演员与颇具影响力的评论家相识相知,或许有过一段情愫,但最终,因某种不可逾越的障碍(或许是世俗眼光,或许是性格冲突,或许是更大的时代洪流),两人分道扬镳。凌云洲的观点,或许深深刺痛了姑婆,让她觉得自己如同追逐虚幻光明的夜蛾,最终认定了自己只属于“黑夜”的宿命,从而放弃了舞台,也将那份未能绽放的情感与才华,尽数封存在了画布之上,凝结成了那只美丽、孤独、带着致命诱惑力的“夜蛾”。
这或许并非全部的真相,但却是沈念卿所能拼凑出的、最接近事实的图景。她站在公寓的窗前,望着窗外上海的万家灯火。这座城市的夜晚,依旧璀璨迷离,与几十年前并无不同。只是当年那个在舞台上光彩照人、最终却选择隐入尘烟的姑婆,她的悲欢离合,都已随着时光悄然散去。
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墙上那幅《夜蛾缎翼》。此刻,她不再仅仅看到诡异与美丽,更读懂了那华丽羽翼下隐藏的孤寂、挣扎与无声的叹息。那只夜蛾,就是姑婆的自况,是她用尽余生绘就的一幅灵魂肖像。
沈念卿没有卖掉这间公寓,也没有丢弃姑婆的任何遗物。她仔细地清理、维护,让这里保持原样。那幅《夜蛾缎翼》,被她小心地取下,妥善保管起来。她决定为姑婆办一个小型的、非公开的画展,只展出她留下的那些沉寂多年的作品,尤其是这幅凝聚了她一生心结的“夜蛾”。
她想让那只在黑暗中翩跹了太久的“缎翼”,至少有一次,能真正地、被懂得的人看见。这并非为了翻案或正名,仅仅是为了完成一场迟来的告别与理解。夜蛾终其一生追寻光,而此刻,沈念卿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束,温柔地照亮它华丽而沧桑翅膀的,最后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