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汐第一次听见海风说话是在祖父葬礼后的第七天。她赤脚站在退潮后的沙滩上,咸涩的风突然卷着浪沫扑上面颊,在耳畔留下几个模糊的音节。那声音像是有人把贝壳贴在耳边摇晃,沙粒与海水在空腔里碰撞出不成调的旋律。
别理它。渔村的老人用缺了食指的右手搅动灶台上的海带汤,风说的话都是反的。
但黎汐还是每天黄昏都去礁石滩。她发现当西风与涨潮同时发生时,那些破碎的语句会变得清晰。某个阴云密布的傍晚,风把她的马尾辫吹散,发丝飞舞的间隙里,她听见一个完整的句子:找……蓝玻璃……
祖父的遗物中确实有块蓝玻璃。那是嵌在老旧航海罗盘上的玻璃罩,常年被拇指摩挲的位置已经磨出了毛边。黎汐把它举到眼前时,整个世界突然浸在诡异的蓝色里,沙滩上的螃蟹壳折射出星芒般的闪光,而远处的海平线上,浮现出本不该存在的岛屿轮廓。
渔汛期到来的前一天,黎汐偷了码头的舢板。她划到那片幻影海域时,夕阳正把海水染成血橙色。蓝玻璃在此时突然发烫,烫得她差点松手——透过玻璃看去,海面下有条由发光水母组成的路径,一直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。
第一个浪头打翻舢板时,黎汐听见风在尖叫。咸水灌进鼻腔的疼痛让她想起七岁那年溺水的经历,那次是祖父把她捞起来的,老人粗糙的手掌拍在她背上时,吐出的海水里混着一尾透明的小虾。现在她沉向更深的地方,手中的蓝玻璃却开始发出柔和的蓝光,照亮了水下三米处一扇镶嵌着贝壳的铁门。
门环是某种海洋生物的脊椎骨制成的。黎汐拉动它时,指缝间渗出细小的血珠,立刻被海水稀释成淡粉色。铁门无声开启的瞬间,所有水母突然同时熄灭,取而代之的是门内涌出的乳白色雾气。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正在远去的海面,那里有祖父的倒影,老人正在对她比划某个复杂的手语动作。
门内的空气带着腐朽的甜味。黎汐踩到的第一块地砖上刻着与祖父烟斗底部相同的纹章——交错的三叉戟与船锚。走廊墙壁是用沉船的龙骨拼接而成的,裂缝间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,在蓝玻璃的照射下呈现出石油般的彩虹光泽。
大厅中央的珊瑚王座上坐着个穿海草长袍的女人。她的头发是活的海蛇,正互相纠缠着发出的声响。当黎汐举起蓝玻璃时,所有海蛇突然僵直,露出藏在发间的人耳——那是至少二十只不同形状的耳朵,有些还戴着渔村常见的银质耳环。
第七个。海草女人开口时,牙齿碰撞出珍珠落盘的脆响,带着蓝玻璃来的第七个。
黎汐的祖父年轻时是渔村最好的捞珠人。他总说最完美的珍珠都长在风暴眼里,但没人相信——直到他带回那颗鸽血红的珍珠,卖出的钱刚好够买下现在的老屋。此刻那颗珍珠就嵌在海草女人的眉心,在蓝光中泛着湿润的血色。
他违约了。女人从王座底部抽出一卷鲨鱼皮,说好三十年的寿命,只给了二十七年零三个月。
黎汐想反驳,却发现自己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了冰晶。那些冰晶落在地上,拼出了祖父临终前没能说完的最后一句话。海草女人弯腰查看时,发间的海蛇突然扑向黎汐,毒牙刺入她手腕的瞬间,蓝玻璃脱手坠落。
玻璃撞击地面的声响像极了风暴中的灯塔钟。无数裂痕在表面蔓延,每条裂缝里都涌出漆黑的海水。黎汐跪在地上,看见每个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场景:祖父在暴风中撒网、年轻时的父亲被浪卷走、自己五岁那年第一次在沙滩上写下名字……
最大的那块碎片突然浮到空中。黎汐抓住它时,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,血滴在碎片上显出字迹:以血偿潮。她突然明白祖父烟斗上的刻痕是什么意思——那是用指甲反复刻下的潮汐时刻表,最密集的划痕对应着每月最大潮。
当黎汐把染血的碎片按进自己胸口时,整个大厅开始崩塌。海草女人的尖啸与风声混在一起,那些海蛇头发疯狂生长,却在触及蓝玻璃碎片时化为泡沫。黎汐最后看见的是祖父的幻影,老人正在对她做那个复杂的手语——现在她懂了,那是随潮而归的意思。
涨潮的浪声由远及近。黎汐再次睁开眼时,正躺在渔村的海滩上,朝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,形状像个月牙形的海湾。码头上传来渔民的惊呼,他们刚打捞上来一艘沉船残骸,船舱里堆满刻着三叉戟纹章的珍珠蚌。
黎汐摸了摸脖子,那里多了串用海蛇骨穿成的项链。当天的晚报刊登了奇闻:三十年未见的大赤潮突然消退,留下无数罕见的红色海藻。只有黎汐知道,那些在蓝玻璃的碎片前会蜷缩成小蛇的形状,像极了某个永远留在海底的女人愤怒的头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