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山精神病院的鸢尾花又开了。俞鸢站在三楼窗边,看着花园里那片紫色的海洋在晨风中轻轻摇曳。这是她住院的第七个春天,也是她成为特殊病人的第三年——不用穿病号服,可以在限定区域自由活动,甚至被允许照料这片鸢尾花圃。
鸢尾小姐,该吃药了。护士小林推着药车走进活动室,声音刻意放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俞鸢转过身,阳光透过她单薄的白裙子,勾勒出消瘦的轮廓。她接过药片和水杯,动作流畅得像个正常人——如果忽略她手腕上那些已经淡化的疤痕。
今天感觉如何?小林例行公事地问。
俞鸢将药片压在舌下,露出一个标准微笑,很好,谢谢。等护士离开后,她迅速将药片吐进鸢尾花盆栽里——这是她的小秘密,医院里没人知道她从未真正服下那些让她昏沉的精神药物。
活动室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半,俞鸢知道接下来的一小时是她的自由时间。她轻车熟路地溜进花园,来到最角落的那片鸢尾花丛。蹲下身,她从泥土里挖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藏着她真正的——一叠泛黄的明信片和半截铅笔。
亲爱的文森特,她写道,笔尖在纸面上轻轻颤动,我的鸢尾又开花了,比去年多了三株。你说得对,紫色确实是最温暖的颜色...
写到这里,俞鸢突然停下,抬头望向天空。七年前的那个下午,天空也是这样的蓝,蓝得几乎要滴下水来。她记得自己站在美术馆的《鸢尾花》前泪流满面,而身旁那个陌生男人递来的不是纸巾,而是一支紫色鸢尾。
它和你一样美。男人说,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,我叫陆沉,是这里的修复师。
后来的一切都像场梦:陆沉带她看遍了美术馆里每一幅鸢尾花画作,从梵高到莫奈;他们在修复室里偷偷接吻,周围是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;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套水彩,最后一封信里写着等我从巴黎回来就结婚。
但陆沉再也没回来。巴黎的那场大火吞噬了三位艺术品修复师,其中就有他。消息传来的那天,俞鸢正在画他们未来的家——一栋被鸢尾花包围的小屋。她平静地放下画笔,走进厨房,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刻下了第一道伤痕。
俞小姐?
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了回忆。俞鸢慌忙将铁盒藏进花丛,转身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站在那里,胸前名牌写着实习医师 程野。
程医生。她站起身,下意识将写着字的右手藏在背后。
程野的目光扫过她沾着泥土的手指,在照顾鸢尾花?
俞鸢点头,悄悄将明信片塞进口袋,它们...很像我。
程野蹲下来,轻轻抚摸一朵盛开的鸢尾,知道吗?鸢尾的花语是和爱的使者他抬头看她,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,很配你。
俞鸢愣住了。七年来,医生们讨论的都是她的病情、治疗方案和康复几率,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...正常的话。
为什么是实习心理医师?她突然问。
程野摘下一朵鸢尾递给她,因为我想了解人心真正的样子,而不是教科书上的案例。他的指尖有颜料痕迹,俞鸢注意到,比如你,俞小姐。病历上说你有严重妄想症,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用自己方式纪念爱人的女孩。
俞鸢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紧紧攥住那朵鸢尾,花茎上的刺扎进掌心,细微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幻觉。
你...看过我的档案?
全部。程野站起身,包括那十二封没寄出的信。
原来铁盒早就被发现了。俞鸢感到一阵眩晕,七年构筑的伪装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土崩瓦解。她应该愤怒,应该尖叫,但奇怪的是,她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他喜欢鸢尾花,她听见自己说,所以我们约定,每次花开时都要写信给对方...
程野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,也没有用那种令她作呕的同情眼神看她。当俞鸢说到陆沉去世那段时,他只是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——那上面还留着细密的疤痕。
你知道吗?程野的声音很轻,梵高画《鸢尾花》时,正在圣雷米精神病院接受治疗。但他看到的不是病房的铁窗,而是花园里盛开的鸢尾。
俞鸢抬头看他,阳光刺得眼睛发疼。
明天我轮休,程野松开手,要不要一起去美术馆?那里新到了一批印象派画作。
这是七年来,第一次有人邀请她去外面的世界。俞鸢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鸢尾花,紫色的花瓣上沾着晨露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我...可以吗?
当然。程野微笑,只要你按时吃药。
俞鸢突然笑了,真正的笑,不是给医生护士看的那种。你是个糟糕的医生。她说。
而你是个出色的病人。程野眨眨眼,明天上午十点,大门口见。
他转身离开,白大褂在鸢尾花丛中时隐时现。俞鸢蹲下身,重新挖出铁盒,取出里面所有的信。她一封封重读,然后撕成碎片,撒在花丛中。最后一张空白明信片上,她画了一朵简笔鸢尾,背面写着:亲爱的陆沉,今天有人送我一朵真正的鸢尾...
第二天清晨,俞鸢换上了柜子里尘封已久的蓝色连衣裙——那是陆沉最喜欢的颜色。小林护士来送药时,她破天荒地当着她面吞了下去。
天啊!小林瞪大眼睛,你终于肯吃药了?
俞鸢只是微笑,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。
十点整,她站在医院大门口,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空气。程野穿着便装等在那里,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本书——《梵高书信集》。
准备好了吗?他问。
俞鸢深吸一口气,迈出了那道七年未跨过的门槛。阳光洒在她身上,暖得像一个迟来的拥抱。她回头看了眼医院花园里那片紫色花海,轻轻挥手道别。
你知道吗?程野递给她一杯咖啡,鸢尾的根茎可以制作香水,能保存很久很久。
俞鸢接过咖啡,尝了一口,苦中带甜。就像记忆。她说。
他们沿着林荫道向美术馆走去,路边的鸢尾花开得正盛。俞鸢突然想起梵高写给弟弟提奥信中的一句话:即使我不断下沉,我的心仍会向往光明。
今天,她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。有些爱不会消失,只会像鸢尾的香气一样,沉淀在时光里,等待下一次绽放。而她,已经准备好重新拿起画笔,为记忆中的紫色,添上一抹新的色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