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雨总是来得没有征兆。苏枕书刚把晾晒的宣纸收进屋内,雨点就已经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瓦上,像无数细小的珍珠滚落。她站在廊下,看着雨幕中朦胧的远山,忽然想起今早茶馆老板娘说的话:春分雨,断肠人,这雨要下足三天三夜哩。
屋内药香弥漫,父亲又咳了一整夜。自打去年冬日染了风寒,苏家老爷的病就时好时坏,请遍了苏州城的名医也不见起色。枕书将宣纸在案上铺好,研墨提笔,却迟迟落不下去——她已经三个月没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画了。
小姐,丫鬟阿碧匆匆进来,门口来了位先生,说是从杭州来的画师,想避避雨。
枕书皱眉,打发走吧,父亲病着,不见客。
他说...他姓沈,是老爷旧识。
笔尖一顿,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。枕书放下笔,整了整衣襟,请到前厅吧。
前厅的客人背对着门,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《烟雨江南图》。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来——约莫三十出头,一袭青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,眉眼间却带着温暖的笑意。
苏小姐,他拱手行礼,冒昧打扰,实在是这雨来得急。
枕书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,沈先生认识家父?
苏明远老师是我启蒙恩师。沈从澜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,听闻老师抱恙,特地带了些杭州的药材来。
枕书接过布包,指尖不小心触到对方的手掌,温热干燥,与这潮湿的春日格格不入。父亲刚睡下,不便见客。沈先生若不嫌弃,可暂住客房,待雨停了再说。
沈从澜的目光扫过她沾着墨迹的袖口,听闻苏小姐尽得老师真传,不知可否有幸一观近作?
枕书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,近来家事繁忙,疏于练习,让先生见笑了。
雨声渐密,阿碧端来热茶。沈从澜啜了一口,突然说:这茶...是虎跑泉的水?
枕书微怔,先生好灵的舌头。是去年托人从杭州带回的,父亲最爱喝。
老师还是这般讲究。沈从澜笑道,眼角泛起细纹,记得我十四岁那年,第一次来苏府学画,老师就用虎跑泉水泡茶招待。那时苏小姐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,躲在屏风后偷看我们作画呢。
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。枕书想起来了——那年夏天,确实有个清瘦少年常来家里,一画就是一整天。有次她偷偷翻看他的画稿,被那细腻的笔触惊得说不出话来。后来少年去了杭州学艺,再后来...父亲就不再收徒了。
原来是你。枕书的声音软了几分,父亲常说,沈从澜是他最得意的学生。
雨下了整整一天。傍晚时分,枕书去给父亲送药,发现老人竟靠着床头坐了起来,精神比往日好了许多。
听说从澜来了?苏老爷声音虚弱,眼睛却亮亮的,那孩子现在画得如何?
枕书搅动着药碗,女儿不知,他还没展示作品。
可惜我这身子...老人叹了口气,明日你带他去画室看看吧。你的《春山图》不是还没完成吗?让他指点一二。
枕书的手一抖,药勺碰到碗沿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女儿...画不下去了。
苏老爷剧烈咳嗽起来,枕书连忙上前拍背。等咳喘稍平,老人握住女儿的手,掌心滚烫,书儿,你的问题不在手上,在心上。他指向窗外,你看那雨,下得再大,终有停的时候。
第二日清晨,雨势稍歇。枕书推开画室的门,发现沈从澜已经在那里了,正站在她未完成的《春山图》前沉思。晨光透过窗棂,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构图精妙,他没回头,但为何停在这里?
枕书走到他身旁。画纸上,远山朦胧,近水微澜,一叶扁舟停在江心,却不见撑船人。
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。她轻声说。
沈从澜拿起案上的笔,蘸了墨,却悬在纸上迟迟不落。苏小姐可知,为何春分时节的雨最伤情?
枕书摇头。
因为这一天,昼夜平分,阴阳相半。他的笔尖轻轻点在船头,就像人站在明暗交界处,往前一步是光,退后一步是影。笔锋一转,一个佝偻的背影出现在船尾,寥寥数笔,却已能看出是个老渔夫。
枕书屏住呼吸。那背影如此熟悉,分明是她卧病在床的父亲。
令尊的病,沈从澜放下笔,或许需要的不是药石,而是一个心结的解开。
枕书的眼眶突然发热。三个月前,正是在这间画室,她无意中发现了父亲藏在画筒里的诊断书——肺痨,晚期。从那以后,每次提笔,眼前都是父亲咳血的画面,手就不听使唤地发抖。
我...害怕。她第一次对人说出这句话,怕画完这幅,就再也没机会...
沈从澜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腕,那就更应该画完。让老师看到,他最得意的学生,从来都是你。
雨又下了起来,敲打着窗棂。枕书深吸一口气,重新拿起笔。这一次,她的手很稳。远山添了层次,近水有了波纹,渔船的倒影在水中微微荡漾。沈从澜在一旁默默研墨,不时递上她需要的颜色。
不知不觉,天光已暗。阿碧来点了灯,又悄悄退出去。画作渐成,只差渔夫的面容。枕书犹豫了,笔尖悬在空中。
画你所见,沈从澜轻声提醒,而非你所惧。
枕书闭上眼,想起今早父亲喝药时难得的笑容。再睁眼时,笔下已有了神采——渔夫回首远望,脸上不是病容,而是宁静的期待,仿佛在等候什么美好的事物。
最后一笔落下,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。枕书这才发现,自己竟泪流满面。沈从澜递来一块素帕,没有多言。
谢谢。她拭去泪水,明日...能请你帮个忙吗?
第三天,雨停了。苏老爷的精神出奇地好,甚至能下床走动了。在女儿的搀扶下,他来到后院新搭的画架前。那里摆着两幅画:一幅是枕书刚完成的《春山图》,另一幅是沈从澜连夜赶制的《烟雨春分图》——画中是苏府的回廊,一个纤细身影正在檐下眺望雨幕,衣袂飘飘。
好,好啊...苏老爷看看画,又看看身边的女儿和学生,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,从澜的笔力更见精进,书儿也找到了自己的风格。
枕书跪下来,将头轻轻靠在父亲膝上,爹,女儿想办个画展,就叫《烟雨春分》,您觉得如何?
老人抚摸着女儿的头发,再好不过。只是...他突然咳嗽起来,枕书连忙递上帕子。咳喘平息后,老人看着帕子上的血迹,苦笑一声,怕是赶不上看了。
老师,沈从澜突然跪下,学生有个不情之请。杭州灵隐寺近日在寻画师重绘壁画,工期半年。若老师不嫌弃,学生想接您和师妹同去。西湖空气湿润,对您的病有益;师妹也能在绘画上更进一步。
枕书惊讶地看向沈从澜,后者冲她微微点头。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。
苏老爷看看学生,又看看女儿,突然笑了,你们啊...罢了,我这把老骨头,就随你们折腾一回吧。
春分过后的第七日,苏家三口启程前往杭州。马车驶出城门时,又下起了小雨。枕书掀开车帘,看见沈从澜骑马跟在车旁,青衫被雨水打湿,却依然挺直了背脊。
沈师兄,她忍不住问,为何要帮我们?
沈从澜抹去脸上的雨水,笑道:那年夏天,若不是老师收留,我早饿死在苏州街头了。他顿了顿,况且...屏风后面那个偷看的小丫头,我一直记得。
雨丝轻柔,远山如黛。枕书忽然觉得,这春分的雨,或许也没那么伤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