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走出酒楼时,天还没黑透。街边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,照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。他没坐马车回去,柳三爷也没拦着,只站在门口说了句“明日等信”。
他边走边摸了下袖子里的纸条,是阿福半个时辰前派人送来的。上面写着三个地名,还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线,说是新找的建书院的地方。
阿福昨天一整天都在跑地方。从旧窑区往东三里,到北面河湾,再到南边山脚下的荒地,全都转了一遍。每处他都量了尺寸,记了水源远近,连附近村子有几户人家、多少学龄孩童都列得清清楚楚。
林昭走到工棚外,阿福正蹲在墙角翻图纸。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,立马站起身:“您回来了?”
“嗯。”林昭把袖中纸条递过去,“这三个地方,你都看过?”
“看过了。”阿福点头,“东边那块最大,平坦,土硬,以前是烧砖的窑厂,后来废了。北边靠水,但地势低,雨季容易淹。南边清净,可太偏,孩子上学要走两个时辰。”
林昭接过阿福手里的草图,铺在地上。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,在东边那块地上画了个圈。
“就这儿。”
“我也觉得是这儿。”阿福咧嘴笑了,“离官道近,南北来人都方便。以后学生进出、材料运输都不费劲。”
“明天请乡绅们过来议事。”林昭说,“得让他们点头。”
阿福脸上的笑淡了些:“可……村东头那几位老人,听说之前就反对过在这儿动土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昭站起身,“但他们得明白,这书院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是整个江南道的孩子的事。”
第二天上午,祠堂里摆了五张椅子。五位乡绅陆续到了。带头的是个白胡子老头,姓陈,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。他坐下后一句话不说,只是盯着林昭。
林昭也不急。他让阿福把三张草图贴在墙上,又搬来一张小桌,放上一碗清水、一块石头、一张写满字的纸。
“诸位长辈。”他开口,“今天请大家来,是为了定下书院的地址。我们看了三处地方,最后选中村东旧窑区那片空地。我想说说原因。”
陈老摇头:“那地不能用。那是‘龙颈’,动了要出事。”
旁边一个穿灰袍的中年人跟着说:“去年有人想在那里盖牛棚,结果当天夜里就下了冰雹,砸死了两头牛。这不是巧合。”
林昭没反驳。他指着墙上的图说:“这片地,方圆十里内有七个村子。三百二十七个六岁以上的孩子,没有一个能读书。他们每天放牛、砍柴、背水,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”
屋里安静了一下。
“如果书院建在这里,最远的孩子走路一个半时辰就能到。下雨天也能来。要是建在别的地方,要么太远,要么路不好走。”
“风水呢?”陈老问,“你不信这个?”
“我信。”林昭说,“但我更信人做的事。建桥能让百姓少绕三十里路,这是实打实的好事。修渠能让万亩田有水浇,这也是看得见的好处。现在办书院,是让下一代人不再当睁眼瞎,不再一辈子困在山沟里。”
他顿了顿:“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积德?”
没人说话。
林昭继续说:“我答应各位,书院每年春天办‘乡贤讲坛’,请村里的长辈上去讲课。节日的时候,讲堂免费开放,村民可以聚在一起议事、听戏、分粮。我还设‘启蒙班’,六岁以上的孩子,不管男女,都免费教识字、算数。”
阿福在旁边补充:“第一期报名的已经有四十七个孩子了,其中有十二个是女孩。”
陈老眉头动了动。
那个提冰雹的中年人问:“这些事……真能做到?”
“我能立字据。”林昭说,“书院章程已经起草,每一项承诺都会写进去,盖章备案,官府可查。”
屋里又静了一会。
坐在角落的一个瘦高个老头忽然开口:“我爹当年是塾师。我没念过书,一直觉得亏欠他。要是这书院真能让孩子读书……我愿意出两根松木,给学堂做梁。”
陈老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林昭。
“你说的那个讲坛……我能讲什么?”
“您经历多,见识广。”林昭说,“您可以讲咱们这一带的历史,讲祖上怎么开荒种地,怎么躲战乱活下来。这些都是孩子们该知道的。”
陈老慢慢点头:“那……地基动工那天,我要去上一炷香。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林昭说,“不但您去,所有支持书院的长辈,名字都会刻在书院碑上。”
另一个乡绅站起来:“我家后院有堆青砖,不用的,你们拿去铺台阶。”
“多谢。”林昭拱手。
事情就这么定了。
当天下午,林昭带着阿福去了村东。太阳斜挂在山头,风吹得草叶哗哗响。那片空地比早上看着还要平整,土色发褐,踩上去不软不硬。
林昭从阿福手里接过一根木桩,插在地中央。
“这儿是大门的位置。”他说。
阿福展开图纸,对照方位:“东西宽三十六步,南北深四十八步。前院教学,中院住宿,后院种菜养鸡,旁边留出一块地将来建印刷房。”
“先把界桩埋了。”林昭说,“明天开始清地。”
几个工匠已经等在边上。有人拿了铁锹,开始挖坑。阿福指挥他们在四个角分别打下标记。
林昭站在原地没动。他看向远处的山,山脊线被夕阳染成橙红色。他知道,接下来的事会更多。师资、教材、课程安排,哪一件都不简单。
但他也知道,只要地定了,一切就有指望。
阿福走过来:“晚上要不要请几位乡绅吃顿饭?算是正式定下这事。”
“不用。”林昭说,“他们今天肯点头,是因为看到了实在的好处。吃饭反而显得虚。”
“那……我去准备备案文书?”
“去吧。”林昭看着脚下那根木桩,“把图纸描清楚,注明四方边界,明天一早送去县衙。”
阿福应了一声,转身跑了。
林昭蹲下身,用手摸了摸地面。土有点凉,但很结实。他想起昨晚在酒楼门口那只撞翻灯笼的麻雀。当时他没在意,现在却觉得,有些事就像那样——看似偶然,其实早就有了动静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。
远处,最后一个太阳光点从山顶滑落。
一名工匠拿着锤子走过来,问:“林先生,这桩……要钉紧吗?”
林昭看了他一眼:“钉死。风再大,也不能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