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的脚还踩在新夯的土里,鞋底沾着泥。阿福站在旁边,手里拿着图纸,等他说话。
林昭抬起头:“叫老匠人们都过来,就在工棚前集合。”
阿福应了一声,转身去传话。没多久,七八个脸上带灰、手上结茧的老工匠围了过来。他们有的拎着锤子,有的抱着算盘,站成一圈。
林昭把草图本摊开在木箱上,用石块压住边角。纸上画的是几间屋子的布局,有教室,有实训场,还有个小屋专门摆模型。
“咱们现在缺人。”他说,“不是没人干活,是没人能看懂图纸,不会算尺寸,记不住流程。阿福你教徒弟,讲十遍,不如一张图清楚。可问题是,他们连图都看不懂。”
一个老铁匠皱眉:“读书的事,不是我们该管的。学徒来了,手把手教就是。”
林昭摇头:“手把手只能教一个人。我想让一百个人同时会。以后要建更多的炉子,铺更长的路,修更大的渠,靠一个一个教,十年也赶不上。”
另一个老木匠问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办个学堂。”林昭指着图纸,“每天两个时辰上课,轮班来。白班下了,夜班接着上。不耽误生产。”
众人安静下来,低头看那张纸。
林昭继续说:“教室就用东边那个旧库房。墙刷白,当黑板用。桌椅不够,先用长板凳。我写几个字,挂在门口——工业学堂。”
阿福小声问:“谁来教?”
“我来教工程原理。”林昭说,“算学请周夫子的学生,格物请墨家来的那位先生。制图我带,你们也可以轮流讲经验。”
老匠人们互相看了看。
最后,那个铁匠点头:“行。我也能讲怎么控温,怎么选料。但得简单点,我说不来文绉绉的话。”
林昭笑了:“不用文绉绉。怎么做的,就怎么说。学生听得懂就行。”
第二天一早,林昭去了江南书院。
他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,见到了三位愿意来的学者。一个教算学,一个懂天文历法,还有一个研究过水力机械。
“我不是让你们来讲四书五经。”林昭直说,“我要教的是怎么算水渠坡度,怎么测风箱压力,怎么画零件图。你们愿不愿意?”
三人犹豫。
算学先生问:“这些也算学问?”
“当然。”林昭说,“百姓种地要灌溉,织布要用机,打仗要用炮。这些事背后都有数理。你们教的不是杂学,是活命的本事。”
那人沉默一会,点头答应。
林昭又去找苏晚晴。
她正在校场练兵,一身劲装,腰间挂着短刀。
“让你去教书。”林昭说。
苏晚晴收刀入鞘:“我不识多少字,也不会讲课。”
“不用讲字。”林昭说,“你带过民团,知道怎么分配任务,怎么防事故,怎么让人少受伤。这些都是管理。我想让学生明白,做事要有规矩,不能乱来。”
苏晚晴想了想:“你是想让他们不只是会干,还得会管?”
“对。”林昭说,“一个人再厉害,也只能修一座桥。但要是他会教别人,就能修一百座。”
她看着远处的铁坊烟囱,轻轻点头:“我可以试试。”
学堂动工很快。
原库房被清空,墙面刷白,窗下安了长案。林昭亲手写了“工业学堂”四个大字,用竹竿挑着挂上门框。
招生不限出身,只要愿意学,都能进。
第一天报名的人挤满了院子。
来的大多是工匠的儿子,也有农家孩子和城里穷户。有个少年穿着补丁衣裳,手里攥着半截炭条,说是想学画图。
林昭问他:“为什么要学?”
少年低头:“爹是铁匠,只会打铁。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些铁不容易断,有些容易裂。”
林昭点点头,让他进了名单。
开学那天,天刚亮,学生们就来了。
有人自带板凳,有人站着靠墙。屋里没有椅子的地方,就蹲在地上。
林昭站在前面,没拿书,也没念文章。
他说:“你们不是来背诗的。是来学会造桥、修渠、炼铁、织布的。将来,大乾每一座坚固的城池,每一条畅通的道路,都将刻着你们的名字。”
底下没人说话。
一个孩子小声问同桌:“你说……我们也能画出那样的图吗?”
对方盯着墙上挂的齿轮结构图,用力点头:“只要肯学。”
第一堂课是算学。
老师讲怎么算面积,怎么分比例。黑板上写满数字,学生们低头抄,笔尖在纸上沙沙响。
中间休息时,林昭走到后排。
一个少年趴在桌上睡着了,手里还抓着笔。林昭轻轻把披风盖在他肩上。
少年惊醒,抬头看他一眼,赶紧坐直,继续写。
晚上,苏晚晴上了第一节课。
她没在屋里讲,直接把学生带到铁坊。
站在高炉前,她指着风口说:“这里进风,温度才够。风太小,铁化不了;风太大,炉子会炸。你们要记住,做事不能光靠力气,得看数据。”
她拿出记录本:“每次加料多少,烧多久,都要记下来。哪天出问题,翻本子就能查。”
一个学生举手:“要是忘了记呢?”
“那就可能死人。”苏晚晴声音很平,“上次燃料砖爆炸,就是因为没人记清配比。三个人受伤,一个没了手指。”
学生们都安静了。
第二天,算学老师带来一套新习题。
是关于水渠坡度的计算。
学生们埋头做,有人咬笔杆,有人掰手指算。一个孩子做完后跑去问老师:“这个答案对吗?”
老师看了一眼:“错了。少算了摩擦阻力。”
孩子愣住,回去重算。
林昭在窗外看了很久。
他知道,这些人现在还不懂什么叫系统思维,但他们已经开始用了。
第三天,制图课开始。
林昭亲自教。
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轴件,标出长度、直径、公差。
“这不是画画。”他说,“这是命令。工匠照着它做,差一毫都不行。”
一个学生问:“要是看不懂这些符号呢?”
“那就学。”林昭说,“学到看得懂为止。”
中午吃饭时,阿福端着饭盒来找林昭。
“那些老匠人说,愿意轮流来上课。”他说,“铁匠老李说他可以讲淬火时间,木匠张叔说他能教榫卯配合。”
林昭点头:“好。让他们准备讲稿,不要太复杂。重点是让学员听明白。”
阿福又说:“有人担心孩子来上学耽误干活。”
“告诉他们,学好了反而干得更快。”林昭说,“而且以后升职,优先选上过课的。”
消息传开,报名的人更多了。
第五天,学堂正式排了课程表。
早上两节理论,下午两节实训。晚上开放自习室,有灯,有纸,有人答疑。
林昭走进自习室时,已是深夜。
烛光下,十几个学生还在抄笔记。有人困得眼皮打架,头一点一点,又猛地撑住继续写。
林昭轻步走过。
一张纸上写着:“爹说只要我能认全图纸,就让我当副匠头。”
他停下,看了很久。
然后继续往前走。
最后一排,一个女孩正对照模型画零件。她的头发扎得很紧,袖口磨破了,手上有墨迹。
她抬头看见林昭,没说话,只是把笔握得更紧。
林昭点点头,走出门。
外面月光照着“工业学堂”的牌子。
他站在院子里,听见屋里传来翻书声、写字声、低声讨论声。
他知道,这些人现在还只是坐在板凳上的学生。
但他们将来会是工程师,是主管,是能撑起整个工业体系的人。
他转身回屋,打开随身带的册子,开始写新的教学大纲。
写到“安全管理规程”时,他停了一下。
然后一笔划掉,改成“风险预判与应对”。
他合上本子,吹灭灯。
窗外,教室里的灯还亮着。
一个学生正举起图纸对着烛火,想看清上面的小字。
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很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