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,露水还挂在草棚的茅草上。林昭蹲在地基坑边,手里捏着一块碎砖,正低头看图纸。阿福从远处跑来,鞋底踩得泥点四溅。
“林哥,苏姑娘来了。”
林昭抬头,看见苏晚晴正从土路那头走过来。她背着一个布包,脚步很稳,一身素色劲装没沾半点尘土。工地上几个老工匠停下活儿,盯着她看。有人小声嘀咕:“女子也来教书?还是讲兵法?”
林昭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大步迎上去。
“你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苏晚晴点头,“东西都带来了。”
她把布包放在草棚门口,打开,里面是几卷皮纸、一把小刀、一包药粉,还有个木制的人体模型,关节能动。阿福凑过去看了一眼,吓了一跳:“这……这是人骨头?”
“不是。”苏晚晴说,“是教医术用的模型,标了穴位。”
周围人越围越多。一个老石匠抱着胳膊冷笑:“学堂自古教四书五经,哪有教女人扎针的道理?还讲什么兵法,这不是乱套了吗?”
林昭没理他,转头对众人说:“咱们建这个书院,不是为了再出几个会写八股的秀才。是要让寒门子弟学会真本事。水灾来了能修堤,战乱来了能守城,有人病了能救命。苏姑娘会的,正是这些。”
没人吭声。
林昭又说:“她父亲是苏烈将军,守过北疆三座城,救过十万百姓。她从小跟着练兵、学医,比多少纸上谈兵的先生强?谁觉得不行,现在可以走。愿意听的,就坐下。”
说完,他搬了张矮凳,放在草棚下,自己先坐了。
人群慢慢安静下来。十几个报名的学子挤在前头,有的拿着纸笔,有的干脆抓了根树枝在地上画。苏晚晴看了林昭一眼,拎起布包进了草棚。
草棚里已经搭了个木台,算是讲台。她把皮纸铺开,上面画的是人体左臂血管走向。她拿起小刀,在模型上指:“伤在左臂,血涌不止,第一要断其流,第二要护其心。”
她话音刚落,台下有个少年举手:“怎么断?拿布条勒吗?我爹被砍伤过,勒得太紧,整条胳膊黑了。”
苏晚晴点头:“勒是对的,但位置要准。这里——”她指着肘弯上方两寸,“压住动脉,再用布条扎紧。不能太松,也不能一口气勒死血脉。每隔一刻钟松一次,每次松半息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从包里取出一条白布,当场演示。动作干净利落,没有多余动作。
台下有人开始记,有人互相低声讨论。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女孩蹲在地上,用炭笔在碎布上画血管图。她画得很认真,手指发抖。
苏晚晴扫了一圈,看到她,停了一下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女孩愣住,站起来:“陈……陈二丫。我爹是铁匠,去年塌房砸了腿,大夫不来,我自己拿烧红的针缝的伤口。”
全场静了几秒。
苏晚晴说:“你做得对。烧针是为了消毒,防止溃烂。但以后别用手碰针尖,会中毒。我今天教你们配一种药粉,撒在伤口上,能防脓。”
她从包里倒出一点淡黄色粉末,分给前排几个人:“闻一下。”
有人凑近一嗅,皱眉:“有点苦,还有股臭味。”
“黄连和石灰混合,加少量酒糟发酵三天。”她说,“不贵,家家都能做。”
林昭坐在角落,没说话。他看着那些学生的眼神,变了。不再是单纯想考科举、改命翻身的急切,而是真的在听,在记,在想要懂。
中午太阳上来,草棚里闷热。有人提议换个地方,苏晚晴摇头:“就在这儿。工地就是战场,病人就在眼前。我们不讲虚的。”
她接着讲兵法。
“守城不是堆人。是算。算粮、算水、算箭矢、算敌军行进速度。”她在地上画图,“比如敌军五千人,带十天口粮,说明他们最多围十天。如果我们拖到第十一日,他们必退。”
一个少年问:“要是他们抢百姓的粮呢?”
“那就逼他们不敢下乡。”她说,“我们提前把村里的青壮组织起来,分成三队,轮流巡逻。发现敌探,立刻报信。夜里放火把,敲锣鼓,让他们睡不好。人一累,战斗力就掉。”
她说话的时候,眼神很亮。不像在背书,像在回忆什么。
台下有人小声说:“这不就是林大人搞的‘民团联防’吗?”
苏晚晴听见了,点头:“是他提的思路,我细化了。你们以后学了,也能改。”
下午最后一刻,她让所有人站起来,模拟急救。两人一组,一个扮伤员,一个处理。她一个个看,纠正动作。
“包扎太松!”
“你压的位置错了!”
“别慌,呼吸放慢,病人会跟着你乱。”
有个少年手忙脚乱,布条缠了三次都没绑好。他急得脸红。苏晚晴走过去,握住他的手,重新示范一遍:“再来。”
这一次,他成功了。
收工时,太阳偏西。学生们还不肯走,围着问问题。苏晚晴一一答了,声音没一点倦意。
林昭站在草棚外,看着这一幕。阿福走过来,低声说:“刚才那群老工匠,有几个偷偷听了半天,临走还问明天几点开课。”
林昭没答话,只点了点头。
他转身往墙基那边走。夯土的民夫还在干活,一锤一锤砸下去,声音沉闷。他接过工具,亲自试了试土的硬度。
“明天加一层石灰混土,防潮。”他说。
阿福应了声,跑去记。林昭站在新砌的矮墙边,抬头看草棚方向。苏晚晴正在收拾东西,把模型小心包好。几个学生帮她搬桌椅,其中一个递上水囊,她接了,喝了一口。
风把她的发带吹起一角。
林昭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图纸。上面原本画的是排水沟尺寸,不知什么时候,他随手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:**医可活人,兵可护民,皆为治世之本。**
他划掉了。
然后折好图纸,塞进怀里。
第二天一早,第一批报名学医的十三个人全到了。那个叫陈二丫的女孩站在最前头,手里捧着一块晒干的竹片,上面用墨汁写了“止血三法”。
苏晚晴看了看,点头:“背熟了?”
“背熟了。”
“那我问你,如果伤者昏迷,怎么办?”
“先查呼吸,再压穴醒神,若不行……用艾灸刺激人中。”
“对。”苏晚晴说,“今天教你认药。第一味,当归。”
她从包里拿出一片干枯的根须:“颜色黄褐,气味浓香,煮水能补血。但如果伤口化脓,就不能用,会加重发热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让学生传看。
林昭路过草棚,听见里面传来齐声复述:“当归,性温,补血活血,痈疽慎用。”
他没进去,转身去了木材堆。
那边正忙着锯木桩。一个工匠喊他:“林大人,这根木头芯还是硬的,能用吗?”
林昭摸了摸断面:“能用。截成六尺一段,明天主堂横梁要用。”
工匠应了,继续干活。
林昭抬头,看见草棚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。苏晚晴站在讲台上,手里举着一根草药,阳光照在她脸上。
她正说:“这世上没有治不了的伤,只有不懂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