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芯爆了个灯花,林昭抬手捻灭火星。帐篷外的艾草烟味还没散尽,他刚在隔离日志上画完最后一道勾,就听见工棚外头一阵骚动。
“林解元吞了三万石米银!咱们流民饿死,他在后头盖金屋!”
声音尖利,带着刻意拉高的调门。林昭没抬头,笔尖稳稳收住最后一行字。阿福一脚踹开工棚门,脸色发青:“大人,有人在外头撒泼,拿本破账册嚷嚷您贪污。”
林昭搁下笔,起身时顺手抓起桌角那本蓝皮册子——《工程细账》,边角磨得发白,是他亲手誊的副本。他往外走,脚步不急不缓。
工地上已围了一圈人。一个穿灰袍的书吏站在石墩上,手里举着本新纸账册,唾沫横飞:“看看!白纸黑字写着呢!买竹竿一丈三十文,比市价高三倍!三百壮工每日耗米五石,够开酒楼了!这叫赈灾?这是刮地皮!”
几个流民家属被煽动起来,往前挤着喊话。有人指着义仓刚封顶的八角仓:“我们爷们病倒了没人管,钱都拿去贴金砖了?”
林昭站定,没说话。阿福立刻带人把现场围成半圆,不让人群再靠近。苏晚晴从隔离区探出头,见状默默退回去继续熬药,但手边多备了一包止血粉和一把短匕。
“周夫子。”林昭轻声唤。
老秀才拄着拐杖从工棚阴影里走出来,衣袖补丁摞补丁,脸上皱纹像刀刻过。他没看那书吏,先扫了眼围观众人,声音不高:“谁说账目有假,可敢对质?”
书吏一愣,随即冷笑:“你算什么东西?滚回去啃你那几本破书!”
周夫子不动气,只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旧册,纸页脆得像秋叶。他翻开一页,颤巍巍念:“六月十七,购毛竹四百根,每根长两丈,单价九文,匠首张大牛、李二栓画押为证。”
他抬眼盯住书吏:“你说一根三十文,差二十文。你告诉我,这二十文进了谁的口袋?”
书吏额头冒汗:“我……我也是奉命查账!这可是户部备案的文书!”
“备案?”周夫子冷笑,“你这纸是新墨,装订线是丝线,连霉斑都是画上去的。真户部文书用麻线,存档必盖骑缝印。你当天下读书人都瞎了?”
他又翻一页:“七月三日,石灰五百斤,采自西山窑口,每斤两文。你账上写八文,多出六文。敢问,这六文养活了几房小妾?”
人群哗然。有老匠人凑近一看,怒道:“我签的字在这儿!谁敢仿我的手印?”
书吏腿软,往后退了半步:“你……你们串通好了!”
周夫子突然上前一步,将手中账册往地上一摔。纸页散开,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,全是蝇头小楷,写满工料损耗、人力调度、防潮工艺。
“这是我徒儿写的账。”他声音沉下来,“一笔一划,为的是让每一粒米、每一根木头,都落到百姓碗里、屋顶上。你拿个狗屁不通的伪账,就想掀翻一座仓?”
他盯着书吏,一字一顿:“你敢与万民对质否?敢与天地良心对质否?”
书吏嘴唇哆嗦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。忽然扑通跪地,磕头如捣蒜:“小人认罪!是严巡抚身边陈师爷给的册子,让我来闹事……说只要搅黄粮仓,赏五十两银子……”
没人再说话。风卷着艾草灰打了个旋,落在那本伪账上,盖住了“收支平衡”四个字。
人群慢慢散开。有个老农走过林昭身边,低声道:“林大人,是我错怪您了。”林昭点点头,没多言。
夜深,义仓西厢房只剩一盏孤灯。林昭正在核对明日药材清单,忽听门外拐杖点地声,一下,又一下。
周夫子来了。
他没进门,只站在门槛外,将一函古书轻轻放在案上。封面是靛蓝布面,四个篆字:《大乾律》。
“这是我十六岁那年,在县学领的第一本书。”周夫子声音很轻,“那时候,我以为读通它,就能治国平天下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林昭脸上:“后来我被罢官,才明白光读律不行。可今天,我看见你用账本当刀,剖开谎言;用数据说话,逼奸人伏地。你比我强。”
林昭想开口,被他抬手止住。
“这书,我看了五十年。”周夫子手指抚过封皮,“批了三千七百条注,改了十二稿。可它还是死的。直到今天,我看见有人能让它活过来。”
他直视林昭:“你写的不是文章,是百姓的活命之路。这书……该由你这样的人来写新章。”
说完,转身就走。
林昭猛地起身,绕过桌子,单膝跪地,双手托书接下。烛光映着他指节发白。
周夫子没回头,拐杖声渐远,踩在夯土路上,一声,又一声。
林昭坐回灯下,翻开第一页。泛黄纸页上,周夫子年轻时的批注清晰可见:“法者,所以禁暴止邪,护民之具也。若官贪而法废,则民无所依。”
他一页页往后翻。每一页都有批注,有的愤怒划痕,有的沉痛叹息,还有一处写着:“此条若行,可救十万饥民——惜执政者不见。”
最后一页空白处,今早添了新字,墨迹未干:
“传于昭,以继其志。”
林昭合上书,指尖停在封面上“法平如水”四字。窗外,更鼓敲了三响。
阿福推门进来,压低声音:“大人,东头帐篷那边,有个孩子烧退了,能喝水了。”
林昭点头,没动。
“还有……”阿福犹豫了一下,“刚才巡街的兄弟说,城里几家米铺悄悄涨了价,说是‘风声紧’。”
林昭缓缓睁开眼。
他拿起笔,在《大乾律》扉页背面写下一行字:“凡疫期囤粮抬价者,没收全部存米,充作义仓。”
写完,他吹干墨迹,将书抱在怀中。
远处,隔离区传来一声婴儿啼哭。紧接着,是苏晚晴低声哼唱的安神曲,断断续续,却坚定地穿过夜风,飘进窗来。
林昭的手慢慢抚过书脊,指腹蹭到一处凹痕——那是多年摩挲留下的印记,像一道愈合的旧伤。
他正要起身,门外忽有急促脚步声。
一名义勇营兵卒冲进来,脸色发白:“大人!南门守卫发现,有人往井边撒石灰粉,被抓了个正着,嘴里咬着一枚铜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