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把半块玉佩在掌心攥了一夜,天刚蒙亮就起身换了身干净青衫,将状纸叠成方正,塞进怀里。阿福要跟去,他摆手拦了:“你留下盯工,桥基的桩位不能乱。”话音落,人已跨出院门,脚步稳得像丈量过。
县衙门口石狮子龇着牙,差役斜眼打量他这身寒酸打扮。林昭不等盘问,直接递上状纸:“青溪村林昭,告江南巡抚侄赵琮纵火毁粮,证据在此。”
差役翻了两页,脸色变了,转身往里跑。没过多久,堂鼓被人重重撞响。
知县坐上主位时眼皮还在跳。昨夜赵家派人递了话,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秀才要闹事,让他“妥善处置”。他本想拖到午后再审,结果那人已经站在堂下,背挺得笔直,连揖都不行全礼。
“你便是林昭?”知县慢悠悠开口。
“正是。”
“状告赵公子纵火,可有人证物证?”
林昭双手呈上玉佩:“此物出自草料棚废墟三尺之下,断裂处有焦痕,正面‘赵’字清晰可辨。另附守夜村民亲笔画押证词,言明昨夜子时见黑影翻墙而出,身形与赵府近侍一致。”
赵琮这时从侧廊踱步进来,冷笑一声:“好啊,我还没去找你麻烦,你倒先咬上来?一块破玉也能当证据?说不定是你自己埋的,就为了攀诬!”
林昭没看他,只对知县道:“若学生造假,可任官府掘地查验。那玉佩深埋灰烬之下,非事后栽赃所能及。且学生已在村中设轮值守夜,每晚记档,若有赵府之人再入村落,自有记录为凭。”
知县接过玉佩细看,指尖摸到那“赵”字刻痕,心里咯噔一下。这玉材质地非凡,确实是勋贵人家才有的抚恤令赠品。他抬眼瞥了赵琮一眼,见对方神色略紧,便知此事未必干净。
“证据尚不充分。”知县合上状纸,“纵火案重大,需多方查证。本官建议,此事暂由双方私下调解,以免伤了和气。”
林昭站着没动:“草料棚被焚,全村牲口断饲,春耕在即,犁田靠牛。三百亩秧苗等水灌溉,桥基工程已停工两日。若再拖下去,误的是百姓饭碗。官府若不立案,是让百姓自认倒霉?”
赵琮猛地拍案:“放肆!一介秀才,也敢质问朝廷命官办案流程?你信不信我让你连县试资格都保不住?”
林昭终于转头看他,眼神平静得像井水:“你说对了,我是秀才,不是官。但我读圣贤书,不是为了跪着求人活命。你烧的是草,断的是粮,毁的是百户人家的指望。你要我忍?我不忍。你要我闭嘴?我偏要说。”
堂内一时安静。
知县皱眉:“你有何凭证能证明赵公子当晚曾派人探查火场?”
“有。”林昭从袖中抽出一张纸,“这是村中守夜人记录,昨夜丑时三刻,两名黑衣男子骑马靠近草料棚外围,停留一刻钟后离去。其中一人腰间挂有赵府特制铜牌。该记录已交由三位村民联名作保。”
赵琮嘴角抽了抽。
知县手指敲着桌面,迟疑道:“即便如此,仍不足以定罪。不如这样,本官允你备案存卷,待查明后再议。”
“不必查明后再议。”林昭声音陡然抬高,“只需大人收下状纸,暂存卷宗即可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“御史大人三日后抵扬州,巡察江南吏治。届时若问起此案,因地方官不予立案、证据散佚,导致民怨沸腾——不知该当何论?”
空气像是凝住了。
知县的手指停在半空。
赵琮脸色骤变:“你威胁本官?”
“不敢。”林昭拱手,“学生只是提醒大人,有些事,拖不得。”
知县盯着他看了许久,额头渗出细汗。他知道御史这次来势汹汹,早放出风声要查几件积案立威。若真因为压案不办被参一本,别说升迁,乌纱帽都得摘。
“……收了。”他终于开口,冲书吏使了个眼色。
书吏快步上前,接过状纸和玉佩,登记入册,放进东侧铁柜。柜门“咔哒”锁上的那一刻,赵琮猛地上前一步:“叔父!这等人竟敢污蔑皇亲国戚,岂能容他猖狂!”
知县没理他,只低头喝茶,盖碗碰出清脆一响。
林昭退后两步,抱拳行礼:“多谢大人秉公处置。学生不求立刻定案,只愿此案有案可查,有据可依。日后若有追责,也好交代。”
说完转身就走。
靴底踩在青砖上,发出干脆声响。
走出仪门时,阳光刺眼。他眯了下眼,抬手挡了挡,继续往前。身后没人追出来,也没人喊他回去。
他知道这一局没赢,但也没输。
至少,状纸进了柜子。
至少,他们开始怕了。
街角茶摊坐着几个闲汉,见他出来,低声议论:“那就是青溪村那个林秀才?”
“听说敢告赵公子?”
“疯了吧,不怕半夜被人拖去沉河?”
“可你看他走出来那样子,一点都不慌。”
林昭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,也不打算回头。他穿过集市,拐上通往村道的土路。风从南边吹来,带着点湿气,像是要下雨。
他摸了摸胸口,那里还贴着一份副本状纸。
阿福说得对,钱不够。桥基要用深桩,护堤得用石灰浆砌石,新仓还得加盖。张员外虽答应合作,但要看成效才肯加投。
他得赶在雨季前把基础打牢。
也得赶在赵琮反应过来之前,把路走宽。
路过一座破庙时,他停下脚步。庙门半塌,香炉翻倒,里面堆着些干柴。他看了一眼,继续走。
走了几步,又回头。
那堆柴里,似乎有片布角露在外面,颜色青灰,像是昨夜穿过的那件旧袍。
他没走近,也没喊人。
只是站在原地,看了三秒,然后转身大步离开。
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土路上,像一道未干的渠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