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李氏的房间里光线很暗,她靠坐在床头,背后垫着厚厚的被褥,脸色苍白得像纸,手里端着香荷刚送来的麦粥,却没动几口,粥都快凉了。听见门口的脚步声,她缓缓抬起眼,看向于甜杏和赵小草,声音沙哑地问:“秋管事走了?是不是…… 是不是给抚恤金来了?”
于甜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她走到床边,低下头,不敢看陈李氏的眼睛,支支吾吾了半天,才艰难地说:“阿母,秋管事来不是给抚恤金的,他是…… 他是说,五太爷夏末就不租田给我们家了。”
“不租田了?” 陈李氏手里的粗瓷碗 “哐当” 一声掉在地上,粥洒了一地,碎片溅得到处都是。她猛地坐直身子,眼睛瞪得大大的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他说什么?不租田给我们了?我们家大江和大河都死了!都为了陈家死了!两条人命啊!我们家填了两条命,他竟然不租田给我们了?这是把我们家往死里逼啊!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“我的儿啊!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啊!留下我们这一大家子,没了田,没了活路,这可怎么活啊!老婆子我心痛啊!我的儿啊!”
于甜杏和赵小草再也忍不住,跪在床边,抱着陈李氏的腿,跟着哭了起来。香荷听见哭声,也跑了进来,看见地上的碎片和哭作一团的大人,吓得也跟着掉眼泪,却懂事地没敢出声,只是蹲在一旁,默默地捡着地上的碎片。
堂屋里,陈大湖还跪坐在筵上,听着里屋传来的哭声,他的头垂得更低了。他知道,大哥和二哥死了,家里的顶梁柱没了,如今连田都要被收走,他作为家里唯一成丁的男人,本该撑起这个家,可他才十六岁,除了会种几亩田,什么都不会。五太爷是坞堡里的大人物,他们这些部曲家的人,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。
他想起大哥临走前对他说的话:“三郎,我走之后,你要好好照看阿母和大嫂他们,别让他们受委屈。” 可现在,他连家里的田都保不住,还怎么照看他们?陈大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冰凉的地上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院子里的石榴花被暮色染成了暗红色。于甜杏扶着哭累了的陈李氏躺下,又帮着赵小草收拾了地上的碎片,香荷已经把剩下的一点麦粥热了热,分给几个年幼的孩子吃了。大郎(陈长田)今天在木匠铺做学徒,还没回来,陈长地和陈长山年纪小,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,只知道母亲和奶奶在哭,也吓得不敢说话,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啃着硬邦邦的麦饼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,“咚咚咚”,声音很轻,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于甜杏心里一紧,这个时候会是谁来?她走到门口,犹豫了一下,还是拉开了门栓。
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,穿着粗布短褐,脸上满是风霜,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,正是陈大湖未过门的妻子李莲的父亲,李狗子。李狗子是陈氏坞堡里五老爷家的佃农,平日里和陈家也算熟络,当初陈大湖和李莲的亲事,还是他主动提的。
“狗子叔,您怎么来了?” 于甜杏赶紧让他进来,给他倒了碗水。李狗子接过水,却没喝,只是叹了口气,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屋里的情况,又看了看蹲在角落里的陈大湖,犹豫了半天,才开口说:“大江家的,我今天来,是有件事要跟你们说。”
于甜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,她看了看陈大湖,陈大湖也抬起头,疑惑地看着李狗子。李狗子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决心,说:“三郎,你也别怨叔,如今陈家惹怒了五太爷,在这坞堡里怕是很难立足了。我家莲儿年纪还小,我不能让她跟着你们受苦,所以…… 这亲事,就算了吧。”
“什么?” 陈大湖猛地站起身,眼睛瞪得大大的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狗子叔,您说什么?我们的亲事怎么能算了?我和莲儿都定好明年年底就成婚了,您怎么能说变就变?”
李狗子避开陈大湖的目光,低下头,声音有些沙哑地说:“三郎,不是叔狠心,是实在没办法。五太爷是什么人你也知道,你们家现在被他怨上了,以后在坞堡里肯定没好日子过。我家就莲儿这么一个女儿,我不能让她跟着你们受牵连,万一五太爷迁怒到我们家,我们一家也活不了。你就当叔对不起你,这亲事,真的不能成了。”
说完,他站起身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放在桌上,“这是当初你们家给的聘礼,我今天带来还给你们,你拿着吧。以后…… 你们好自为之。”
陈大湖看着桌上的布包,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,他想上前拉住李狗子,可脚却像灌了铅一样,怎么也挪不动。于甜杏站在一旁,心里又冷了几分,她知道,李狗子说得没错,如今家里被五太爷迁怒,没了田,又没了抚恤金,连亲家都要退婚,这日子,是真的要过不下去了。
李狗子看了看陈大湖,又看了看于甜杏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转身走出了院子。门 “吱呀” 一声关上,屋里又恢复了寂静,清冷的月光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绝望。
陈大湖猛地蹲在地上,双手抱着头,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。于甜杏看着他,又看了看里屋躺在床上的陈李氏,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,心里暗暗想:不行,不能就这么放弃,就算没了田,没了抚恤金,就算被所有人看不起,也要带着一家子活下去,大江和大河用命护着的家,不能就这么散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走到陈大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坚定地说:“三郎,别哭了,天还没塌,我们再想想办法,总能找到活路的。”
陈大湖抬起头,脸上满是泪痕,他看着于甜杏,眼神里充满了迷茫:“大嫂,我们还有什么办法?田没了,亲事也黄了,五太爷又不待见我们,我们还能去哪里找活路啊?”
于甜杏沉默了,她也不知道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