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卷皱巴巴的毛票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冬至的口袋里,也烫在林晚的心上。宿舍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。
“你欠我的。”
这三个字,如同最终的判决,将林晚钉在了耻辱和愧疚的十字架上。她不再试图去“管教”或“引导”,她知道,自己早已失去了那个资格。他们之间的关系,彻底滑向了一种冰冷而绝望的平衡——她是提供生存资源的看守,他是被囚禁于此、心怀怨恨的囚徒。
冬至变得更加阴郁。他不再外出,整日蜷缩在宿舍最阴暗的角落里,对着墙壁,或者摆弄他那些危险的“收藏”。林晚有时半夜醒来,会看到他依旧醒着,黑沉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,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幼兽。
流言在学校里悄然升级。从“林老师儿子有问题”,变成了“那孩子眼神吓人,听说在村里就差点杀人”。学生们看林晚的眼神,从好奇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和排斥。甚至有家长找到校长,委婉地提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由一个“背景复杂”、“家风不正”的老师来教。
校长,一个头发花白、常年皱着眉头的瘦小老头,找林晚谈了一次话。没有严厉的指责,只是叹了口气,语气充满了无奈:“林老师,你的教学能力我们是认可的。但是……有些影响,还是要考虑。你看……是不是暂时休息一段时间?”
休息?其实就是变相的停职。
林晚没有争辩,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她知道,这就是代价。为那段不堪的过往,为这个充满仇恨的孩子,必须付出的代价。
她拿着那份停职通知回到宿舍时,冬至正坐在门槛上,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。听到动静,他回过头,目光落在她手里那张薄薄的纸上,黑沉沉的眼睛里,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……了然。
他什么也没问,又转回了头。
林晚将东知随手扔在炕上,开始收拾东西。停职了,意味着那点微薄的工资也没了。她必须想办法活下去,带着这个孩子。
她翻出自己所有的积蓄,寥寥几张毛票和几两粮票,加上冬至从宋清朗那里“拿”来的,凑在一起,也支撑不了几天。
绝望,如同冰冷的藤蔓,再次缓缓缠紧。
第二天,林晚开始出去找活干。县城不大,机会寥寥。她去码头上问过是否需要搬卸工,被工头用打量牲口般的眼神瞥了一眼,嗤笑着挥挥手;她去国营饭店问是否需要洗菜工,负责人看着她还算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,眼神暧昧地暗示需要“表示”,被她冰冷地拒绝;她甚至去殡仪馆问过是否需要守夜人,对方看着她身后阴影里那个眼神沉寂的孩子,连连摆手。
一天下来,一无所获,还受尽了白眼和屈辱。
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,天已经黑透。冬至依旧坐在门槛上,姿势都没变过,仿佛一尊石像。灶台是冷的,没有生火,也没有饭菜。
林晚看着这冰冷的屋子和更加冰冷的孩子,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。
她走到灶台前,想生火,却发现火柴盒空了。
最后一点火光,也熄灭了。
她靠在冰冷的灶台上,缓缓滑坐在地,将脸埋进膝盖。
没有眼泪。
只是累。
无边无际的……
累。
脚步声轻轻响起。
冬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停在她面前。
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询问或安慰,只是伸出手,将一件东西,放在了她的膝盖上。
是那卷钱。
他从宋清朗那里拿来的、沾着屈辱和仇恨的钱。
林晚抬起头,透过朦胧的视线,看着孩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“去买米。”他只说了三个字,声音干涩。
然后,他不再看她,转身,又走回了那个阴暗的角落,重新蜷缩起来,将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林晚看着膝盖上那卷皱巴巴的、带着孩子体温的钞票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酸涩,疼痛,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悲凉。
他是在用这种方式,提醒她他们的处境?还是在用他扭曲的方式,履行着某种“养家”的责任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这卷钱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他们母子二人,在这冰冷人世间的……
相依为命。
和……
互相折磨。
她攥紧了那卷钱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。
然后,她缓缓站起身,走向门外。
夜色浓稠。
前路……
依旧……
一片……
漆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