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卷着宋清朗仓惶逃窜带起的尘土,吹过林晚和冬至冰冷交握的手。那短暂的、由仇恨熔铸的同盟,在风中迅速冷却,凝固成更坚硬的隔阂。
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宿舍,母子二人之间,比之前更加沉默。一种无形的、紧绷的东西弥漫在空气中,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。
林晚不再试图去理解冬至眼中那与她同源的冰冷火焰意味着什么,也不再试图去触碰他们之间那道由鲜血和谎言划出的深渊。她只是机械地履行着“母亲”的义务,生火,做饭,将食物放在炕桌上,然后自己端着一碗,坐到远离炕桌的门槛上,默默地吃。
冬至也依旧沉默。他坐在炕桌旁,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些没什么滋味的食物,黑沉沉的眼睛偶尔会抬起,掠过林晚的背影,那目光里不再有依赖,甚至没有了之前的沉寂,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、冰冷的衡量。
他在衡量什么?衡量这个“母亲”在这场复仇中,能有多少利用价值?还是衡量他们之间,这扭曲而脆弱的关系,还能维系多久?
林晚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她只是觉得累。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、无边无际的疲惫。
这天夜里,她再次被噩梦惊醒。梦里不再是模糊的黑影和低语,而是宋清朗扭曲的脸,苏晓梅绝望的眼神,还有……井底那冰冷的、无尽的黑暗。
她猛地坐起身,冷汗涔涔。黑暗中,她下意识地看向炕的另一侧——
冬至醒着。
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,背对着她,面朝着墙壁。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,勾勒出倔强而孤寂的轮廓。
他没有睡。
他在想什么?想那口吞噬了他生母的井?想宋清朗那恶毒的咒骂?还是想……该如何报复?
林晚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那片冰原,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,渗出一点冰冷的、名为“同类”的悲哀。
但他们终究不是同类。
她是被卷入者,是命运的玩物。而他,从出生那一刻起,就背负着原罪和仇恨。
她重新躺下,闭上眼,将那一丝软弱的悲哀死死压回心底。
……
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。河湾村似乎彻底遗忘了这对母子,或者说,选择性地将他们屏蔽在了日常之外。没有人再来找麻烦,也没有人伸出援手。他们像两株被遗忘在墙角的自生自灭的杂草。
直到这天下午,林晚正在祠堂教室里,带着孩子们念一篇关于“丰收”的课文。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,在布满灰尘的讲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。
教室门被轻轻敲响。
所有孩子的目光,包括林晚的,都望向了门口。
门外站着的是公社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文教干事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朝林晚招了招手。
林晚的心微微一沉。她安顿好孩子们,走出教室。
“林老师,”干事扶了扶眼镜,语气依旧是那种缺乏波澜的调子,“收拾一下东西吧。”
林晚愣了一下:“收拾东西?”
“嗯,”干事点点头,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公文纸,递给她,“调令。县里新成立了一所中心小学,缺老师,点名要你过去。”
调令?
林晚接过那张纸,展开。白纸黑字,鲜红的公章,确实是正式的调令。调往县中心小学,即日启程。
她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,一时有些恍惚。
在她撕碎了省城的录用通知,在她几乎已经认命地准备烂死在这河湾村之后,又一纸调令,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。
是谁?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?
宋清屿?他还有这个能力吗?还是……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?
“林老师?”干事见她发呆,催促了一声,“抓紧时间吧,明天一早有车来接。”
林晚回过神,看着干事那张公事公办的脸,知道问不出什么。她收起调令,低声道:“我知道了,谢谢。”
回到教室,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讲课。调令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,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,激起了混乱的涟漪。
离开?
带着冬至,离开这个埋葬了太多不堪和仇恨的地方?
去一个陌生的环境,开始所谓的“新生活”?
可能吗?
那些附骨之疽般的过往,那些血淋淋的真相,真的能随着地理位置的改变而烟消云散吗?
放学后,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。冬至正坐在门槛上,看着天边那抹即将沉落的夕阳。金色的余晖落在他身上,却丝毫温暖不了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。
林晚在他身边坐下,将那张调令递到他面前。
“我们要离开这里了。”她说,声音干涩。
冬至的目光落在调令上,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。然后,他抬起头,看向林晚,眼神里没有任何惊喜,也没有抗拒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与她如出一辙的……冰冷审视。
“你决定。”他只说了三个字。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、将选择权抛回的疏离。
林晚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,心里那点混乱的涟漪,忽然就平静了下来。
她知道了。
无论去哪里。
无论是否离开。
他们之间这扭曲的关系,这背负着血仇的命运,都不会改变。
这个孩子,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幼崽。
他是一个独立的、携带着巨大仇恨和秘密的……复仇者。
而她。
是他名义上的母亲。
是他复仇之路上,一个无法摆脱的……同行者。
她收起调令,没有再说什么。
夕阳彻底沉了下去,暮色四合。
母子二人并肩坐在冰冷的门槛上,看着黑暗一点点吞噬掉天边最后一丝光亮。
像两尊沉默的……
等待着重启命运齿轮的……
石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