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浓得化不开,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,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,像无数只绝望的手。
林晚坐在门槛上,手里拿着一件宋清屿磨破了领口的旧衬衣,针线在她指间穿梭,动作机械,眼神空茫。小腹的隆起已经有些明显,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看出轮廓。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孕育生命的柔和光辉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。
宋清屿从外面回来,带进一股萧瑟的寒气。他今天去了公社,回来得比平时晚。军装外套上沾着尘土,脸色比天色更沉。
他走到水缸边,舀水洗手。冰冷的水哗哗作响,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。
洗完手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屋,而是在林晚面前停下脚步。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停留了片刻。
那眼神很复杂,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,也没有厌恶,只有一种沉甸甸的、仿佛认命般的审视。
林晚没有抬头,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细微而持续。
他看了她一会儿,忽然转身进了堂屋。过了一会儿,他拿着一个东西走出来。
是一个小小的、用木头粗糙雕刻成的兔子,只有拇指大小,耳朵支棱着,形态稚拙,甚至有些丑陋。木头是新茬,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,显然是他刚才随手刻的。
他将那只木雕兔子,放在了林晚身边的门槛上。
动作有些生硬,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。
没有解释,没有言语。
就像随手丢下一块石头。
然后,他转身,走开了。
林晚缝补的动作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她垂下眼,看着门槛上那只粗糙的木兔子。
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一点,照在木兔子上,给它镀上了一层微弱的光。
她看了很久。
然后,极其缓慢地,伸出手,将那只木兔子拿了起来。
木头粗糙的纹理硌着她的手心,带着他指尖残留的、冰冷的气息。
她攥紧了那只兔子,指节微微泛白。
后背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,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痒。
晚饭时,桌上罕见地有了一盘炒鸡蛋,黄澄澄的,油光发亮。在这年月,是顶好的东西。
宋清屿将大部分鸡蛋拨到了林晚碗里。
“吃。”他言简意赅,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。
林晚看着碗里金黄的鸡蛋,没有动。
他也不催,自己低头吃着饭。
屋子里只剩下咀嚼声。
吃完饭,宋清屿没有立刻离开。他坐在桌旁,看着林晚收拾碗筷。
当她端着碗筷经过他身边时,他忽然伸出手,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力道不重,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。
林晚僵在原地。
他的手指,粗糙,冰凉,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,紧紧箍着她的手腕。
他没有看她,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,像是在挣扎着什么。
过了许久,他才极低地开口,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:
“留下。”
两个字。
不是命令。
更像是一种……近乎卑微的恳求。
从他这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违和感。
林晚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,钝痛蔓延开来。
她看着他低垂的、紧绷的侧脸,看着他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,看着他抓住自己手腕的、微微颤抖的手指。
留下?
留下这个流淌着他血液、也禁锢着她灵魂的孩子?
留下这无穷无尽的、令人窒息的掌控和这扭曲的依存?
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沙子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宋清屿等不到她的回应,缓缓松开了手。
他站起身,背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,显得异常孤寂,也异常……脆弱。
他什么也没再说,走出了堂屋。
林晚独自站在原地,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冰冷的触感。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,看着手里那只粗糙的木兔子。
眼泪,毫无预兆地,汹涌而出。
不是悲伤,不是愤怒。
只是一种彻骨的、无边无际的荒凉。
她知道。
无论她愿不愿意。
这个孩子,这只木兔子,这个男人,这片屋檐……
都将如同烙印。
深深地。
刻进她的骨血里。
此生。
此世。
再也。
无法剥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