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渐深,地里的高粱红了穗头,沉甸甸地压弯了腰。河湾村迎来了短暂的农闲,但空气中却酝酿着另一股风暴——一年一度的工农兵大学学员推荐开始了。
这是无数知青和农村青年梦寐以求、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。名额稀少,竞争激烈,背后是各方势力的角逐和无数双渴望的眼睛。
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兴奋。人人都在私下活动,找关系,递材料,希望能得到大队的推荐。唯有林晚,依旧沉默,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。
她知道自己没有希望。她的档案上,有着宋清朗和苏晓梅事件的烙印,更有着与宋清屿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、却足以阻断任何上升途径的关系。
推荐名单初步拟定,在提交公社前,照例要在大队部公示三天,听取群众意见。
公示贴出来的那天,林晚恰好路过大队部。红色的纸张贴在斑驳的土墙上,前面围了不少人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她没有凑近,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。
名单不长,七八个名字。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,心里一片平静的麻木。
直到,她的目光在最后一个名字上,顿住了。
林晚。
两个熟悉的字,刺眼地印在红纸上。
她以为自己看错了,眨了眨眼,又仔细看了一遍。
没错。是她的名字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,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,让她僵在原地。
为什么?
为什么会是她的名字?
她猛地抬头,看向大队部里面。隔着窗户,她似乎看到了宋清屿正和大队书记说着什么,侧脸冷硬,看不出一丝情绪。
是他。
一定是他。
只有他,有能力,也有动机,将她的名字放进这个名单。
周围的人也看到了她的名字,议论声陡然变大,各种惊诧、不解、甚至带着点暧昧和嫉妒的目光,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。
“她?怎么会是她?”
“宋连长真是……力排众议啊……”
“这下好了,飞出咱们这山窝窝了……”
那些声音,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。
林晚站在原地,看着那张红纸,看着自己的名字,只觉得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眼睛生疼。
他这是什么意思?
打一棒子,给一颗甜枣?
先用绝对的掌控将她囚禁在这方寸之地,磨掉她所有的棱角和希望,然后,在她彻底麻木、放弃挣扎的时候,又轻飘飘地,将一个无数人争破头的机会,递到她面前?
让她感恩戴德?让她彻底臣服?
还是……这又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和戏弄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张名单上,她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激动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谬。
他连她“想不想走”、“该不该走”的权利,都剥夺了。
她的命运,像他手中的提线木偶,连看似光明的“出路”,都由他来决定何时给予,如何给予。
林晚转过身,没有再看那张名单,也没有理会身后的议论纷纷,低着头,快步离开了大队部。
她走得很急,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那个小院。
院子里,宋清屿正坐在石磨旁磨镰刀,准备收割高粱。磨石摩擦着刀刃,发出沙沙的声响,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。
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,他抬起头。
林晚停在院门口,胸口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。她看着他,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她想问他为什么。
想质问他到底想怎么样。
想将那张红纸撕碎,扔到他脸上。
可话到了嘴边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所有的愤怒、质问、不甘,在触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时,都化作了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
知道她会看到名单,知道她会震惊,会愤怒,会挣扎。
而他,只是坐在这里,静静地等待着。
等待着她最终的……反应。
林晚站在门口,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院子的泥地上。
她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,她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进了屋子。
像往常一样。
宋清屿看着她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,手中的磨刀动作,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。
随即,又恢复了那稳定而规律的沙沙声。
仿佛一切,都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仿佛那张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红纸,于他而言,不过是收割高粱前,一次微不足道的……举手之劳。
而她,无论接受还是拒绝,都早已在他的棋局之内。
无处可逃。